编辑_艾叶草 文_陈若鱼 设计_萧萧
2012年深秋,我被父母从厦门带回襄阳。火车开进襄阳城区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男孩从梦中醒来,他拉开窗帘看了一眼窗外光秃秃的杨树林说了一句,看到这光秃秃的树枝我就知道是到襄阳了。
而我脑海里还想着匆忙离开时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三角梅,和刚刚分手的男友。
走出火车站,萧瑟的秋风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冷战,从前都是急匆匆路过这里,我一直不知道襄阳的秋天会这样冷。而我竟要从此刻开始扎根于此,仅仅是因为这座古城距离我的老家只有两小时的车程。父母托人给我安排的工作在襄阳最繁华的地段,我上班后,他们回了老家。我看着一片萧瑟的襄阳城,真害怕会永远困在这里。
我不喜欢襄阳,是因为它虽然是座古城,但却除了城墙之外没有半点古意,虽然它地广物博,但却灰头土脸,虽然它离我的家乡如此近,却让我没有丝毫亲近感。
很久前我就认为襄阳土气,与都市毫无关联,最负盛名的特产是大头菜和随处可见的襄阳牛杂面。同事小鹤是土生土长的襄阳人,二十七八岁,每天早晨都要在单位楼下吃加肉的牛杂面,再喝一碗黄酒,然后神清气爽地来公司。他看出我并不喜欢这里,因为我从不吃牛杂面,也不喝黄酒,闻见牛肉膻味我就立刻开窗。
不喜欢,干吗要留在这呢?小鹤曾经问我。
因为父母。我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充满无奈。父母在知道我跟男友分手后,就跑去厦门态度强硬地把我强行带了回来,一副不听老人言的口吻说,早说了外地人不靠谱。
我知道,我回不去厦门了,也彻底失去了江坤。
感情注定像雪花入汉江
襄阳地处汉江中游平原腹地,靠近中原地区,冬天的时候既有南方潮湿的阴冷,也有北方凛冽的寒风。冬至那天,襄阳下了第一场雪,在厦门念了四年大学的我,一时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寒冷,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还是冷到流鼻涕。
下班后,小鹤跟其他同事要去城墙看雪景,而我准备在被窝里度过这最冷的一天。当我乘公交车路过汉江,看见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了薄薄的雪时,脑海里突然冒出江坤的脸来,我记得他说他从未见过雪。我从公交车上下来,雪像芦花一样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落在汉江里顷刻不见。我寻了一处好看的景色拍下来,发给江坤,然后沿着江边散步。
四年前我刚到厦门读大学,江坤是迎新的学长,带我参观学校,带我吃校门口小吃街的海蛎煎,半个月后我们的恋爱水到渠成。江坤是典型的福建人,有大男子主义的作风,而我正深陷热恋,宽容堪比银河系,所以我们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也算顺风顺水。
后来,他先我一年毕业,谋了一份不错的差事。当我准备要实习时,因为对于未来的规划不同,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最后是我脱口而出分手才得以收场。一场四年的恋情,结束得像开场时一样速战速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其中的爱与不爱,舍与不舍,大概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初来到襄阳的时候,我曾有一百万次想要回去厦门的冲动,但此刻我望着雪花纷纷落入汉江,突然明白,我对江坤的感情注定要像这雪花入汉江一般,落在这座襄阳城里,尸骨无存。
手机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回复,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神机妙算诸葛亮
没有了想要回厦门的心思后,我才发现其实我对襄阳早已没有那么抗拒,我正在试图慢慢靠近它。我知道了它从前的名字叫做襄樊,大抵是金庸让襄阳城声名大噪,所以在2010年更名为襄阳;襄阳最多的不是汽车和摩托车,而是红顶棚的人力三轮车,像巨型蚂蚁一样存在于襄阳城的每一个角落,见到提行李的人就上前吆喝一声“三轮三轮,起步三块。”
但凡是个中国人都能听懂襄阳话,欧阳修也曾这样形容过襄阳话——“语音轻略带秦”,听起来只是普通话拐了一个弯儿。
初到单位时,小鹤总嘲笑我洋不洋土不土,襄阳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完全变了调。他戏说,这跟我不吃牛杂面有关系,这世上就没有不吃牛杂面的襄阳人。我慢慢尝试吃起了牛杂面,不知不觉竟然变成了习惯,而我的襄阳话也越说越溜。
公司楼下早点铺的光头大叔,也终于相信我是襄阳人。
我还知道了襄阳有个著名的诸葛亮广场,据说是因为当年跟河南南阳争夺“诸葛亮家乡”时建立的。无聊的时候,我会一个人乘很远的公交车到广场,诸葛亮的铜像手持鹅毛扇,衣袂飘飘,目视远方,我却不禁想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大概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两地争夺用来光耀门楣的人物。
春节后,我跟父母的关系渐渐缓和,在小鹤的推荐下,初春时带他们游了“孟浩然故居”,那是一座森林中的小寺庙,安静祥和,春光无限,我想起四季如春的厦门,心突然偏向了这种从寒冬里探出头来的春天。父母见我终于肯安定在襄阳,喜上眉梢。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明白了父母的无奈。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他们毕竟不放心,希望我能离他们近点再近点。下车时父亲说,他们强行带我回来不过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就算我真的跑回厦门,他们也认了。那一刻,春风从车窗外温柔地迎面而来,我却有些难过。
我深知难过的不是我没逃回厦门去寻找旧日的爱情,而是我从未为父母考虑过,这种内疚感才让我有些无地自容。
我与襄阳相爱恨晚
我对襄阳城的敌意和对江坤的爱意,似乎都已经随去年那场冬雪融化干净了。
初夏走在襄阳城的街道上,看一整条街新生的梧桐枝叶,比厦门终年苍绿的芒果树要多了几分柔情。夏天,西瓜堆成小山,便宜到让人吃腻味,麻辣小龙虾的香味弥漫整座襄阳城,上火到腮帮子红肿也趋之若鹜。
我被调去武汉分公司是秋天的事,领导撂下话,要么去武汉要么辞职。其实从武汉回老家也只比从襄阳多一个小时车程而已。去武汉那天,小鹤请假去火车站送我。他把我的行李抢过去拖着,他说不如坐三轮吧。我们俩并肩坐在三轮车上,谁也没说话,师傅踩得飞快,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渐渐黄了,风一吹就落下来。
我知道小鹤对我不一样,但也许我们都明白有些感情在没有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贸然说出口,大多是难堪的结局,所以最终他只说了一句“想吃牛杂面了就回来”。
三轮车经过诸葛亮广场,我看了一眼1800年前的诸葛亮,他的武侯墓在陕西,但我知道他的魂魄一定已经穿山越岭回归故乡。就如同我,不管走多远,最终都要回到襄阳城。
到武汉后,我才知道原来武汉也有打着正宗襄阳牛杂面的招牌但却不正宗的面。如今,我在这座火炉城市待了整整两年,但我脑海里时常想起的竟然是我不讨厌但还没来得及爱上的襄阳,它没有武汉大,所以比武汉温柔,它的春天和秋天都比武汉分明,连天空也比武汉蓝了一截。
夏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襄阳,小鹤请我去闸口吃正宗的油焖大虾,还带着他娇小可爱的女朋友。他徒手帮她剥虾壳,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些莫名的难过。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为什么这回我的襄阳话竟丝毫未生疏,完全没有沾染上武汉话的泼辣。
我笑笑,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襄阳了吧,所以坚贞不移。
比起厦门的四季如春,我更爱襄阳的四季分明,在寒冷萧瑟的冬季过后迎接春日,有一种等待新芽破土而出的期待和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