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二环天坛东路的中国棋院,云集了中国棋类运动里最聪明的一批大脑。走上三楼,是中国围棋国家队的训练基地。出电梯第一间便是宽敞明亮的男子训练室,里面整齐罗列着22张摆放着棋盘的桌子。再往前,是面积约20平方米的女子训练室,5张棋盘供10名女队员对弈,比男队的训练室小了4倍。
训练从每个工作日的早上9点持续到下午5点,这中间的大部分时间,於之莹都不会待在女子训练室,而是跑到大训练室找男孩子练棋。
男棋手的成绩远高于女棋手,是围棋成为一项竞技运动以来就存在的现象。一般围棋赛事的“男子组”其实是面向男女选手开放报名的“公开组”,但是女棋手往往止步于前两轮,进不了决赛。基于这种现状,一些赛事会在公开组之外另设女子组。
如今国内排名最高、公认实力最强的女棋手於之莹六段,曾在国内正式比赛中番棋决胜男选手夺冠。那是2014年,她17岁,是中国第一个做到这件事的女性。第二年,她在三星杯世界围棋公开赛上连赢韩国两名九段男棋手,闯入16强。2016年,她的胜率达到80.85%,超过了当时的“男子第一人”柯洁,被誉为当今国内女子职业棋坛第一人。2018年,於之莹的名字同时出现在江苏男子、女子围甲队的联赛名单中,成为中国首位男女联赛两栖棋手。
画了眉毛和淡淡的眼影,穿着纯色T恤衫和牛仔短裙,一头短发整齐而妥帖地顺在耳后。多数时候,於之莹就这样从家里走去棋院训练,晚上回到家里,她会继续在网上找人对弈。到了周末,她坐公交车到崇文门附近的商场里健身、逛街、会朋友。最近,於之莹有点犯愁的是,她在北京没纳够5年税,原本想买的房子买不了了。
目前尚无系统的研究论证女性棋手成绩偏弱的原因——有人认为这是由女性接触智力运动的机会相对更少、参与者基数更小、外部环境的影响等因素导致的,也有人认为男性比女性在逻辑和心理承受能力等方面更为擅长。如今围棋世界排名的前五十位,都由男棋手垄断。
“女孩子下棋,思维一般是跟不上男孩子的。结果她居然把前面比她年龄大的那个男孩子都赢下来。” 回忆起15年前女儿在幼儿园兴趣班下棋的时候,於之莹的父亲语气抑扬顿挫,神色里仿佛还留着当年的惊喜,“他们男孩子输了,还不服气,再下。结果小於她不止赢一次,还老赢。”
学了一年多的时候,於之莹第一次参加市级比赛,拿了第二名。於爸放弃了工作,带着女儿离开无锡老家,北上学棋。
打上职业了,就到头了,於爸心里揣着这样的想法。“一个女孩子,上学找工作什么的也挺麻烦。学一个技术或者手艺,以后能做个围棋老师挺好的。完全没有想进国家队拿世界冠军什么的。但我没有说出来。”
因为“总是能赢别人”,六七岁的於之莹喜欢围棋。到了北京之后,於之莹先后在聂卫平道场和葛玉宏道场学棋(“聂道”和 “葛道”,被誉为中国围棋培训届的“黄埔军校”),於爸渐渐发现,女儿的能量比他想象得要大。
当时的聂道成立了一支少年队,每周日请国家队的人为12个孩子免费上课,於之莹是里面唯一一个女生,剩下11个人都是男生,柯洁也在其中。曾任聂道培训总监的袁卫红记得,於之莹总是和男孩子打在一起,胆子特别大,“好多小男孩也还挺怕她的”。
“天才堆里出来的,比天才还天才。”葛道创始人葛玉宏这样形容於之莹。她在葛道学棋的时候,是葛道学员最多、竞争最为残酷的时期,如今已是九段、比於之莹大4岁的唐韦星,当年还没有通过定段赛的选拔。
道场200多名学员,每个月要根据训练成绩分成25个组,每组配备老师教授不同水平的课程。在葛玉宏的记忆里,於之莹是当时唯一一个打进过前两组的女生,几乎能排进前十,“那时候道场男子也是最鼎盛的时期,女孩子要是那时候能打到前六七组,实力已经相当可以了。要打进前三组,那比登天都难。於之莹完完全全是在绞肉机里长出来的。”
每天在道场下两盘棋,於之莹一输棋就会哭,“你这个月从前三组掉到了第八组,本来每天晚上应该听教授讲,结果因为发挥不好,就只能去听讲师的课,还不能串岗。”在葛玉宏眼里,於之莹倔强好胜,每次和男孩子下完棋复盘的时候,嘴上从来不饶人,声音也比男孩子大—“她不会像一般的女孩子,安安静静地、乖乖地在那儿听你说。她会觉得,你说你这样下好,那我这样下也未必比你的差,凭什么你就说这样是对的?我这样明明是有机会的。“
高水平的女棋手多少都有点强势,这是葛玉宏多年来的经验。而在於爸看来,是因为强势才能水平高—即使训练输棋,於之莹面对男棋手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有耻感,她总是能很放得开地去与人争辩、质疑,也能在这个过程里和男棋手学到更多。
那时候,於之莹下棋“非常凶”,属于攻杀型选手。在葛玉宏看来,那是道场男女混训时期留下的特点:女孩子很难在计算力上跟男孩一决高下,必须靠力量去拼搏——当发现对方缺陷的时候,她一定猛攻,一定杀伐果断,从不保守或者退让。
2010年,在被称为“围棋高考”的全国围棋职业定段赛里,13岁的於之莹下了11盘棋,只输了两盘。
於爸和葛玉宏“灰溜溜”地守在门口,彼此点点头,几个小时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特别迷信的,生怕把这个气场给破坏了。”等於之莹走出对战室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握到了一起,“她出来不太紧张,我们俩紧张得要死。”
2014年,中国围棋新人王头衔战决赛,战至中局时,於之莹几乎快要投子认输,当时被誉为“希望之星”的李钦诚完全占了上风。没人想到一个女棋手会闯入正式比赛的决赛,以至于赛前,赞助方宣布,打入决赛的於之莹获得特别奖20000元,如果夺冠,将再额外奖励她50000元。
临近中午12点,马上就要午休封盘,李钦诚突然“打了个勺子”—“就是下了一步真的很臭的棋,是非常低级的错误。”於之莹这样解释。12点整,裁判宣布封盘,李钦诚在沙发上斜靠了足足5分钟,默默地凝视着棋盘,很多记者拍下了那一幕。
接着,两个人就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李钦诚拿着筷子夹了这个,放下了,又夹下那个,看了看又扔了下去,什么都吃不下。等封盘一回来,局势完全扭转,於之莹2:1逆转获胜。
这是中国女棋手第一次在国内正式比赛的番棋决赛中击败男棋手夺冠,於之莹也成了中日韩三国围棋史上,第一位在男女同场竞技的新人王战中夺冠的女棋手。决赛前,她一路赢下了丁浩、徐泽鑫、赵晨宇和李维清4名男子新锐棋手。“以前每次参加这个比赛的时候,都是第一轮就输掉了,所以我赢每一盘的时候,就感觉很奇怪,我竟然做到了。”
赛后采访里,李钦诚说,平时在国家队,与女棋手下棋的机会不多。在决赛里碰到女棋手,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压力也就更大。
“在男子的世界里面,一个女性夺冠了,这太不一样了。就比如说男子一百米决赛,突然来个女的跑,那你说轰动不轰动?就这种效果。而且她最后还跑赢了。”葛玉宏用这个比喻对《人物》记者形容於之莹当时的成就。
不止李钦诚,很多男棋手的实力都在自己之上。十四五岁的时候,於之莹就知道这一点了。那两年,她发现自己赢男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了,比她年轻几岁的00后“涨棋”(指棋力的提升)的速度也远比她快。
有一阵子,她内心充斥着一种强烈的想要战胜他们的欲望。但更多的时候,她想的是:他们身上到底哪些东西比我强,我又能学习到什么?
她发现,男棋手的计算力明显强于女棋手,大局观、对棋型的判断更为精准,算路比较快。“女孩子有时候一个地方没下好,就很容易情绪化,惦记着那一个地方。” 她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与自己的有限性做斗争——她爱钻牛角尖,认定了某些事情或道理,就不会轻易改变,逛街看到了喜欢的东西,如果当时没有去买,后来总会想起来,直到买了才安心。她不停地在训练室里找男棋手下棋,观察他们如何从全盘布局,强迫自己每次落子之前尽可能思考更多种布局的可能,而不是只盯着一招一式。
输了一盘。又输了一盘。每次和男棋手训练,她都有点受挫,但是她发现自己的心脏还比较经得起考验—人跟机器不一样,总会犯错,而对手出现问题的时候,她总能把握住机会。
“可能我在网上跟男棋手下棋,一共下了100盘,我输了80盘,但我不会因为下一盘输一盘就不下了。还有一些男棋手,我下了十几盘一盘都没有赢过,但是我也没有抗拒和他再下的想法。”於之莹说,现在的她很有磨练自己的耐心。
2018年3月,首届SENKO杯世界围棋女子最强战在日本东京落幕,於之莹六段夺冠,获得了奖金1000万日元(约59.7万人民币)。
比起冠军,更让她开心的是:一场比赛后,她用AI复盘,发现在关键节点上AI走出的棋跟她比赛时候下的棋,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她觉得自己有一点能理解AI了。
自从2016年李世石在人机大战中输给AlphaGo之后,人工智能给围棋圈带来了一场地震。於之莹也有一段时间陷入过自我否定:许多从小老师就教过“不能这么下”的棋,AI却通过算法判断出,这其实是胜率很高的招式,她发现好多认知都是错的,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柯洁和AlphaGo进行最后一次人机对决前,国家队录了一段VCR。“我觉得柯洁的胜率有20%。”於之莹对着镜头这样说。“但我心里想的是,柯洁基本没什么赢的可能了。”
以前,她和男棋手学。现在,AI超越了性别对棋手的影响,成了人类棋手面前最高的山峰。
以前,等男棋手犯错的时候,她能赢下比赛。现在,AI不会犯错。而且AI在不断进化,它自己跟自己一天可以下几百万次棋,远超过一个人类棋手一辈子的极限训练量。
於之莹也想过:她为什么还要下棋呢?“人类棋手已经在心里彻底放弃了去战胜AI这件事,但是关键的是,AI出现之后,我们能通过学习它,让自己涨棋。”
“小时候我以为只要能赢棋,就代表我下的没什么问题,还是蛮幼稚的。我只顾赢棋,却忽略了技艺和方法可能有问题。”
跟AI学习了一段时间,於之莹觉得“对棋有一个更深的理解”,“没有什么棋是不能下的了”。
不是每种胜率高的下法她都学得懂,“有一些你想不通它这么下的逻辑是什么,会对棋的布局有怎样的影响。”但每一种想通了的招式,都让她的棋力又提升了一点。
最重要的可能不在于输赢,而在于“是不是对得起自己”。即使AI不可战胜,但自我的有限性永远可以被突破。於之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