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喜欢的,也没有不喜欢的,这些都是我的服务对象,工作而已。”算起来,他从事宠物训练这个行当也有十几年了,从最开始跟人合伙开宠物寄养店、去部队里学习训警犬,到后来自己累积经验,开起大型的宠物训练基地,他隔三差五到全国各地进行演讲培训,摸过的狗起码有上万只。他说一只公狗交到他手中训练,“你在墙上画一个靶,我可以让它抬腿尿到靶心。”
在北京,宁蔚的宠物训练园位于寸土寸金的东四环朝阳大悦城北侧。一大片绿草地惬意又奢侈地铺开着,刚被松开链子的一只柴犬愉快地飞奔在草地之上,穿梭于夏日葱郁的槐花、月季与胡桃树之间,它不知道,它与无数只狗狗一样,正被主人们送往此地进行“改造”。
但实际上,上完一堂45分钟的行为矫正课后,正襟危坐的狗主人们才发现,接受训练的主要是他们自己。训练师多是先让他们痛快地对着自己毫不知情的狗狗数落毛病,这只狗有多笨,那只狗有多讨厌,然后再帮他们一一疏通与点拨。
他们的诉求大多集中在狗的日常行为问题和动作培训。解决日常行为问题是狗主人们必须参与的,因为许多狗身上的毛病不仅源于狗本身,而且涉及人与狗的关系—比如一只乱吠的狗受到主人的打骂后,有可能会因为逆反心理而变本加厉。而一些握手、坐下等技巧性的操作,则可以将狗送来单独培训。
现在,宁蔚主要的工作已经从训狗变为培训训练师,“教书育狗”的工作已经交到了宁蔚的学员手中。“如今他们的环境好太多了。”宁蔚环顾四周,自豪里掺杂了点气愤:“你看我们做得这么漂亮,这都是为了给人看的,我们这个行业真正的消费者还是人,你看这儿还有吧台,这跟狗有什么关系?但如果你做得不好,主人就会觉得你这里不值得信赖,不愿意去消费。”
2003年,在全北京的宠物学校还不到10家时,刚刚踏上这行的宁蔚觉得自己更像个“精神病医生”。每个周末,他要同时面对十几家主人与狗,狗在他面前就像疯子似的,咬人的,乱吠的,到处拉屎撒尿的,乱成一锅粥。那个时候,“精神病医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好“疯子”。当时他主要教的是一些对症下药的技巧,比如他会请出一只狗做示范,在几分钟内训练好它抢食的习惯,满屋子的主人迅速感到佩服,“哟呵,这狗怎么到了你手里变得那么好?”
那一年,北京刚出台《养犬管理规定》。在那之前,在北京养一只狗需要交纳5000元管理费,抵得上当时北京大部分地区一平方米的房子。养狗对于大多数家庭仍是奢侈的事,更别提狗的科学行为训练,至于狗出现的乱吠等问题,他们多认为是正常现象,打骂一下就好了。常有电视台找到宁蔚,让他带着狗一起上节目,宁蔚就像杂耍般在镜头面前让狗表演坐下、站立、握手等动作。
那时他认为专业的反面就是情感。类似电影《忠犬八公》里的那种人狗深情,他一概不相信。有一阵子他最喜欢做“揭穿”工作,每次听见主人说,哎,你看,这狗多懂事啊,多爱我啊,他就故意做点动作吓吓主人。让他们知道,“我不需要什么情感累积,什么都不需要,上来一训练,这狗就特别喜欢围着我转。”
“我像一个机器一样,像一个方程式一样,去给你计算好所有的事情。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我必须通过很专业的操作让对方认可我。”宁蔚说。
而实际上,他内心又可能比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爱狗。他的博客上,300多篇博文记录着养狗、训狗、带狗参赛等各种琐事,到了9月10日教师节,他还会深深地感觉到那是“最靠近我们职业的一个节日”。他的同事也发现,带狗出国参赛时,每次吃饭他都会把自己的那颗鸡蛋留给自己的狗。
这种专业与情感的不相容状态一直延续到了最近这两年才改变。宁蔚自己也说不清,它们的边界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一部分或许是来自话语权的提升,在业界已经打出知名度的他已经不再需要通过迅速驯服宠物去证明自己。
而最直接的一次影响,是几个月前,他养了近十年的狗Summer突然得了乳腺癌。那是一只曾经英俊的、满载功勋的14岁边境牧羊犬。生命的最后时刻,肿瘤侵袭了它的整个肺部,让它喘不上气来。最后宁蔚选择了让它“安乐死”。
Summer的死让宁蔚重新思考,人与动物在一起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其实你的宠物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它的生活太枯燥,太乏味了。”现在的宁蔚在听完主人们的诉苦之后,会告诉他们,人与狗之间,应该是相互了解与尊重,而狗身上出现的99%的问题,其实根本是人的问题。
如今40岁的宁蔚变得越来越“不职业”了。
有一次,一个主人领着狗前来问他,怎样才能每次都让狗听话地戴上胸背带,而不是一看见绳子就兴奋挣扎。以往这种驯服宠物的工作,宁蔚只要花个10分钟就能解决,但这次他看了看那条胸背带,反倒把主人给骂了一通。“我说这狗啊,就能活十几年对吧,你给它买一条好一点的牵引带不就得了。它就活个十几年,你跟它较什么劲啊?”
还有人前来问他,狗狗总爱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翻鸡腿怎么办?他不客气地回复,“你把厨房门关上,或者换个有盖的垃圾桶不就完了吗?狗爱吃骨头,那是它的天性。它本来是一个快乐的小孩,你非要让它变成一个深沉的老头。”
宠物行为训练的过程中,宁蔚发现人就像一座座壁垒,是最固执、最难改变的。“我们人最起码是高级动物,你不能让一个低级动物去跟上高级动物的思维模式,但可以让高级动物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去考虑低级动物。”
现在宁蔚再被问到自己喜欢什么狗时,已经不再回避,他会直接说最喜欢的还是像Summer一样的边境牧羊犬。
面对人与狗的情感,宁蔚也变得更加宽容。他举了个例子,同一症状下两个不同场景的处理区别。如果一只从小没有出过笼子、社会化程度很低的狗狗,出门时一看见台阶就不敢动,主人感动地认为狗爱上了自己的家,现在的他是不会去拆穿的;相反如果是狗走到了家门口,看到高出一截的台阶不敢进家门时,他会选择说出来—这只狗不过是只认识平面,不知道台阶是什么。
采访的这天,他刚刚带着Summer的9岁儿子Apple进行完训练,第二天,他们将一同飞往荷兰参加世界敏捷犬公开赛。犬敏捷运动源自上世纪70年代的英国,是一种类似于马术的运动,主要考察的是犬的攀爬能力、跳跃能力、自信心、与人的配合与默契程度等。经验丰富的训犬师明白,狗在参加比赛时也是最开心的,因为赛场上的障碍物就相当于它们的游乐设施。
那是一种人狗同乐的竞技形式。在国外的赛场上,与宁蔚一同比赛的是不同年龄与性别的训犬师,拿奖最多的都是训犬经验丰富的50多岁的中年选手,也有老人开着电动轮椅在赛场上追着狗跑。狗的种类也不限,你总能发现柯基、贵宾、蝴蝶犬等意想不到的小型犬奔驰在赛道上。为了照顾短腿的柯基,比赛还将障碍高度下调到了20厘米左右,柯基玩起飞盘来,也可以不负众望地跳到一个人那么高。
互相尊重与了解,是宁蔚心中人与动物相处的一种方式,他常常鼓励那些没有条件参赛的主人们,在家中与狗狗进行一些简易的游戏,比如进行“嗅闻训练”,让狗狗在家里找食物,训练嗅觉,“只有让它开心了,你的生活才能开心。”
人与狗也可以在互相理解之中完成各自的超越。宁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他在美国的路易斯维尔看了一场敏捷犬运动的“老兵赛”。赛场上,一位80多岁的美国老太太腿绑着固定支架出现在赛场上—前不久她不小心把腿摔骨折了。她带领的是那只著名的冠军犬Maggie,它在10岁退役以前一直是敏捷犬赛场上的常胜将军。现在,它16岁了,相当于人类的80岁。
那一天晴朗无比,Maggie在前面飞奔,老太太在后边追。似乎除了老太太腿上的支架外,再也没什么可以减弱她们前进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