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_艾叶草 撰文_李荷西 设计_萧萧
装修到最后一步,便是刷墙漆。请来的师傅看起来很年轻,调了好些种颜色问我,我都摇头。后来,他又调出一种咖啡色里带明亮的粉的颜色,刷出来给我看,一拍即合。
后来墙刷完了一面,颜色果然是美,并且和谐。他说,那种颜色就叫“犹他之夏”。他起的名字,这颜色就是带着犹他州夏天的感觉,淡淡的热烈裹挟着浅浅的奔放。
“其实,有点像你的性格。”
一个刷墙的师傅说起来我的性格,让我吃惊不小。房子里除了新送来的咖啡机和试用豆,连杯子都没有。但是我很愿意和这位名叫关圣司的刷墙师傅聊一聊。所以就用纸杯接了两杯很黑但是又很香的纯咖啡,在阳台上并排席地而坐,一边吹着9月带着桂花香气的风,一边聊天。
这一年我32岁,感觉是个和谁都能聊得起来的有些寂寞的女人。房子是我个人住房的第二套,带小跃层。阳台非常大,特意辟出隔空做花架。以后我会在上面摆满植物。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其实是讨厌和谁很亲密地被包裹在一起,每天每天相对,没有了距离感,美好会破碎。
我就这样与还近乎陌生的关圣司聊着天,一点顾忌都没有地把我的秘密全部释放。我知道,这种品质好听点叫真诚,难听点叫没心肺,但这是个吸引男人的好品质。果然,关圣司被我打动了,他的手指在纸杯上轻轻地点下“哒哒哒”的节奏,头也没回地对我说:“你骗我吧,你哪有32岁,你最多25吧。”
没有什么礼物比如此的恭维更能让人满意。所谓好感,其实也是相互的。在之后关圣司为我工作的那些天,我们成了朋友。之后,又成为类似恋人。
玩暧昧又不愿付出真感情
类似恋人这个词我第一次听到是从张煜的口中。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年轻得听见别人说年轻就烦。那时,不过20岁,也感觉到自己已经很老了。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桂花飘香宜人的初秋,天高气爽,云朵总是懒洋洋地在飘游。我与张煜刚认识,是在阶梯教室上自习时。我是个来自大山深处自卑的女孩子,而张煜是家境良好戴金边眼镜的小帅哥。我不知道我哪里吸引了张煜,总之,他总是坐在我旁边。前排后排,左边右边。不停地递过来纸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下了自习还要送我回宿舍,请我吃消夜。总之,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有好感。他在追求我。
原本,这是属于我的带着“纯情、认真、誓言、不离不弃”等关键词的一场初恋。我像任何一个懵懂的女孩那样,对爱情和张煜从开始的抗拒,到慢慢地接受,最后完全沉浸。
在我们的第一个吻后,我开始很紧张,渐渐又变得张狂。我就算现在想来,也觉得那时的我本来是一潭没什么波澜的水,但被爱情的火烧热,烧得滚烫,汩汩作响。可谁知道,点燃那火的张煜,却开始变得像水,不停地泼向我。
其实他没有怎么表白过。他只是示好示好示好,然后我就相信了,接受了,沉浸了。
而就是那一天,他的父母来看他,他向他们介绍我时只说我是他的同学。好容易送走了他的父母,我们吵了恶狠狠的一架,我问他:“那你到底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你不把我当你的女朋友,你为什么追我,吻我?你难道不是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才这样的吗?”
而张煜,我一直忘不了他为难的挠头的样子,他说:“我没想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在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类似恋人的人。我也不想给我的父母带来什么困扰。你能理解我吗?”
我理解不了。
可是“类似恋人”这词儿却在之后变成一个魔咒,我把它冠名给了几乎所有EX。
爱是武器,也是枷锁
对于这事儿,我也算够真诚。基本上与每个EX都会坦白并解释下“类似恋人”,因为与对方只是一段时间的相爱,所以总会很珍惜,像珍惜一场从未踏足过的旅行。其实,每一个男人于我来说,就像是一条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
关圣司听我解释完,并没有像我的其他EX那样反应激烈,他很尊重我的态度,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我们刚刚看完一场电影,正在饥肠辘辘中享受一顿迟到的晚餐。我们的谈话平静又和谐,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很对,各个方面都很对。年纪是小了我几岁,但情商却相当。所以,那个晚上,他便跟我回家试了新到的床。
我才搬去两天,所有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放着没有整理。试完床,他穿着浴袍帮我把书从箱子里拿出来往书架上摆。弗洛伊德、荣格、叔本华。他嘴里嘟哝着:“你这么爱心理学和哲学啊。”
“不是爱。弗洛伊德和荣格可以让我在心里面不舒服的时候说服自己,改变我可以改变的事情。叔本华给了我解脱,对那些我无力改变的事情。”我说,“完全是利用啊。”
“嗯,像利用我一样。”他呵呵笑着。
“不要期许什么读书可以改变世界。读书甚至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能改变的话,也只是一小会儿。人善变,但性难移。”我也呵呵笑着。
与关圣司就这样开始了一段“互相利用”的旅程。他是个装修设计的新人,所以埋头画图的时候不比跑现场的时候多。像我这样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客户也不少,所以,经常在见面的时候灰头土脸。
“那个客户家只有45平米的一室一厅,但是他偏要两个洗手间,其中一个放卧室里。因为他要把房子租出去,客厅租一个,卧室租一个。卧室有个洗手间会比没有洗手间价格高几百。可是一个洗手间的造价要上万,要多少年才能收回来成本呢?”他偶尔会说工作上的烦心事。
“你们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帮助别人的人啊,所以,加油咯。”我给他倒好啤酒,然后去厨房把晚餐端出来。
吃吃喝喝之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有时很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腿上。他在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会很缠人,头拱啊拱啊地往我怀里钻。
也许是因为大他一些,所以这感觉总是很微妙。这微妙感用叔本华的一句话来形容很贴切:“人最终能理解和欣赏的事物,只不过是在本质上和他自身相同的事物罢了。”
关圣司这个“事物”,我倒是真的有点欣赏呢。也许只有他在半睡半醒间那样脆弱的时候,才给我他需要我的感觉。大多数时候,他礼貌又有节制。他会先打电话,问是否可以过来。当我想享受孤独的时候,我拒绝,他也并不生气。之后依然会打电话,直到我同意他到来。我当然也有需要他的时候。身体上是一方面,节日里的互相陪伴是一方面,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情分享也是一个方面。
我喜欢他很珍惜我的感觉,喜欢他节日里送来的礼物,喜欢他在我得意的时候眼神里的赞许,也喜欢他在我失落时那一低头的心疼。那时我享受他带给我的这一段很棒的恋爱旅程,在我还没有爱上他的时候。
你知道,爱是武器,也是枷锁。我是说,我没有爱上他的时候,我的灵魂是自由的,可以飞往任何地方。可是在爱上他之后,我觉得我的翅膀像被雨淋了那样沉重,我不想飞了,只想蜷缩在他的影子里,安静地看着他。
一切让我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
很多人都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就像不知道早春的河水什么时候破了冰。
可是我却清晰地记得,我爱上关圣司的那一天。我清晰地记得,那庞大汹涌扑面而来的欲望,让我目瞪口呆,被时间和空间困住无法动弹。我记得,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肌肉线条的牵动,他眼睛里眸水的深度,他的发丝跃动的频率,他张开手臂,怀抱的宽度。
那天,是这样的,我坐在副驾驶上,他开车。正值高峰期,特别堵。交通台在通报拥堵信息,恰好说到我们正行的那一段。我原本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车流死水一样地滞住。然后,他的手就那么伸过来,帮我摘掉了假睫毛。
我一惊,瞪他。他说:“在我面前不必这样全副武装。戴隐形还戴假睫毛眼睛不舒服的。”
他抽出纸巾把假睫毛裹起来,放在烟灰盒里。之后他双手抱着方向盘,扭头对我灿然一笑。你有没有看过电影《迷雾》,大雾封了我的城,我一直孤单地站在雾里,然后看到他从雾里走来,朝我伸着手,笑得灿然。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他的。
因为太久未体验过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所以,我诚惶诚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控制想他,想见他,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就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总问他:“嘿,你在想什么?”
他笑:“我在吃饭啊,能想什么呢?”我竭尽全力地隐藏我的爱意,我是说,既然他要的也是一种“类似恋人”的感觉,那我就得成全他不是吗?我得成全他,才能留住他。
我时常坐在他给我打造的那个小跃层里,被镂空的隔栏掩映着,观察他。他锁着眉头画图,或者把茶几上的垃圾清理干净,或者握着遥控器找一个永远无法满意的节目,或者躺着,跷着腿,悠悠地晃着,因为电视里一个俗套的笑话而乐不可支。
我像是在做研究一样,在探究他的道路上,收获颇丰。一切都让我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我开始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包括过去,包括未来。我想变成一只虫子,钻进他的心里,帮他清理过往的糟糕,也打磨闪亮的往事。
我笑闹着在他怀里厮磨,要他讲述他的故事。谈过几次恋爱呢?和前女友还有联系吗?受到过伤害或者鼓舞吗?他正襟危坐地说他暗恋过一个人,暗恋很久,但是她只喜欢他最好的朋友。然后他们结婚了。他准备了一个丰硕的红包。还有曾经有一个个头小小的女孩追求他,写了大概16封情书向他表白,但是他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呢?
“不想随便就开始一段感情啊。”他说。
“那我们之间呢?是随便的吗?”
“我们之间不是随便,而是类似。”他摸摸我的头,眼睛里带着讨好。
“嗯。”我嘴上说着嗯,却感觉到疼从心里开始,蔓延到牙口,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爱比被爱幸福
他离开后,我发烧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所措。一种100%的失落感让我在意识里跌落到第100层的地狱。工作提醒在我耳边响起警报声,我动了100次手指也没有去关。无欲无求的人才最快乐。当有了欲求之后,痛苦就会纷至沓来。当然,关圣司没错,他一直都在迎合我。我就这样想了很多很多。
有一天,我在工作,因为下属改了几遍的方案都没抓住要点而发了脾气。新来的年轻女孩眼睛里噙着泪帮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而我握鼠标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我很少生气。我很理解电影《超脱》里的感觉,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一切伤害阻拦在我的心门之外。任谁也不能伤害我,不能让我生气了。可最近频频失控,我猜我应该只生了一个人的气。
我给关圣司拨了个电话过去。
“你对我从来都没有要求吗?比如想让我多陪你一会儿之类的?”
他大概正在工作,耳边传来电钻穿墙的噪音。
“你说什么?”我似乎可以看到他捂着一只耳朵钻上了阳台,靠在栏杆上的样子。
“我说,我爱上你了。”
我挂断了电话。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因为儿女情长的小事在受着折磨?有多少人看不见岁月其实倏然而过,而握在手里的都要付出成长的代价来换取。
“类似恋人”是个好的状态。可是在每一个“类似恋爱”的旅程中,我从未获得与关圣司在一起的那种满足的幸福感。之前我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说爱比被爱幸福。现在我懂了。
我们不合适。我在一张纸上列出理由:年龄、工作收入、婚姻诉求、父母状态、朋友圈……
我们在一起,任何人看到也许都会笑笑说:嗯,他们只是玩玩。也许我就该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真的只是玩玩。你笑的时候我也笑,你不笑的时候,I dont understand。你说入耳的话,我附和,你说离谱的话,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说了离谱的话,而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这边太吵了,你刚刚说了什么?”微信上关圣司发来一条消息。
“没事儿,我说你别饿坏了胃,按时吃饭。”
“好的。”他说,附带了一个亲亲的表情。
用相同的频率来谈这一场恋爱
那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我回了塘沽区的老房子。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收拾走,比如这本席慕容的诗集。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
也许我和关圣司开始得有点太快了吧。我躺在地板上,读着这本诗。电话响了,是关圣司打来的。
“嗯?”
“你没回家?”
“我在老房子这。”
“我在你家门口。”
“是吗?我现在回去。”
“等等,给你先听个东西。”
然后我听到了我的声音:“我想,我爱上你了。”
关圣司说:“我用的这个手机通讯软件有自动录音的功能。当时给你的号码设置的自动录音。然后我就忘了。后来有一天,音乐播放器在随机音频播放的时候,把我们的这段通话给播放了出来。很清楚,我听到了你说的什么。你说,你爱上我了。当时没有给你答复,真的很抱歉。现在我可以补回来吗?我开心极了。我没有告诉你吗?除了我暗恋的女孩和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和你之间,是我全部的爱情故事。我一直在努力用和你相同的频率来谈这一场恋爱,你能感觉到吗?很高兴,现在,我们频率相同了。”
在我身心还来不及荡漾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的世界里爆炸了。耳边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眼前一片火红的照耀,像天地间裂了一个大口子,在刺眼的光芒中,把无辜者卷入了地狱。
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和平年代里,会发生爆炸这样的事呢?窗玻璃震碎了一块,墙上的油画也掉了。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我的耳朵开始轰鸣。
是真的吗?不管是他说的话,还是这爆炸。
可是我来不及多想。好多人下楼,好心的邻居敲着我家的门,我跟着人群下楼去,跑到街道,看到东南方火光冲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在嘈杂混乱中,我被挤着向前。
手机又响了:“怎么回事啊?刚才一声巨响,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站在路边等关圣司,等了大概有100年,又像只等了一个瞬间。然后看到他,穿过人群,在烟雾弥漫之间,挥手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