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15年,主题为“中国改革,世界机遇”的论坛在上海开幕,傅莹出席,与来自30多个国家的专家学者共论中国的改革进程(IC图)
外交部前副部长傅莹曾应邀在北京一个国际论坛做晚餐演讲,提问环节有人问道:美国有哪些方面让中国人感到不好或者不喜欢?
在场都是她的熟人,傅莹便实话实说了:主要是不喜欢美国人颐指气使、居高临下教训人吧。
“令我多少有些诧异的是,在座许多美国人很惊讶有人这样看美国。”傅莹回忆。
几十年的外交生涯,担任过外交部副部长,中国驻英国、澳大利亚、菲律宾大使等重要外交角色,傅莹对此感受颇为深刻——中国和美国并不互相理解。
但在现实中,中美关系又无疑是世界上最具变数和影响力的外交关系之一。
近段时间以来,美国针对中国开打贸易战,在南海问题上动作频频,有分析认为,这些问题背后,反映了美国对华态度正在发生变化。
近日,傅莹新书《看世界》出版,全书共分为八章,仅“中美关系”这一章篇幅就占据全书近四分之一,除了关于中美如何看待彼此之外,傅莹还与美国重要政治人士谈及南海问题、中美是否会发生战争等。
中美是否必有一战?
2015年12月,傅莹在新加坡与哈佛大学教授艾利森见面时,讨论到了“修昔底德陷阱”的问题。
这个概念来自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书中描述,雅典人的崛起和由此而导致的斯巴达人的恐惧,不可避免地在新兴国家和传统大国之间引发战争。
艾利森在研究中美关系时,也用到了这个历史隐喻。傅莹注意到这个问题,她向艾利森表示,中美若成为敌人,整个世界的命运都会改变,“他对此完全认同,但对中美可能因台湾或南海问题爆发战争的前景感到担忧”。
美国人似乎比中国人更担心这个问题。这已经不是傅莹第一次与美国人谈“中美是否会爆发战争”。2014年9月,傅莹在访美期间走访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二人在其位于纽约的办公室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对话。期间,基辛格也向傅莹提出了这个疑问:
基辛格:你认为中美之间会爆发战争吗?
傅莹:理论上讲,大国之间再次发生世界规模战争的可能性比较小了,各国经济高度依赖,必须考虑经济利益和代价。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国家无需诉诸战争手段就可以获得资源、市场、资本和技术,已经不再有经济需求刺激下的战争冲动。
此外,当今世界科技高度发达,大国之间战争的后果太不可测,甚至不需要热战,通过网络战争就可以互相摧毁、让整个世界停摆。我觉得,现在的危险是仍然有人认为战争是解决问题的一个选项。
基辛格:历史上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有经济上的需求。现在虽然大国之间相互作战的可能性不大,但战争的风险仍然存在。回顾“一战”发生前10年的欧洲,虽然没有发生战争,但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危机,人们对危机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往往忽略,不去认真处理。现在如果对危机处理不及时或者不恰当,也有可能失控,引发战争。
当前引发战争的风险是,国家在发出威胁之后不知道如何下台阶。根据我的经验,有的国家正在美中之间玩游戏,美中双方都需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免被利用了。
美国为何会介入南海问题?
近年来,南海问题逐渐成为中美关系中最重要的话题,也成为外交甚至军事摩擦最密集的领域。傅莹分析,南海形势是从2009年、特别2012年后开始紧张起来的。中美彼此都开始从战略层面评估对方意图。
2015年,傅莹出席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报告(2015)》发布会并演讲,也提及南海问题,“美国对中国在南海的意图充满疑虑,而在中国人看来,美国这些年在南海问题上一直表现出强力介入的姿态,像一只冲进瓷器店的鹰。”
3. 1942 年创办的《中美周报》,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视觉中国)
基辛格:在战略圈的讨论中,总是有对中国威胁的关注。我完全反对美中军事冲突,这对两国都将是灾难性的,我从未听到任何哪怕是观点极端的人,说过美国应当入侵中国。一般观点是,如果中国对邻国施加军事压力,美国必须介入,比如在南海。
但从中国历史看,我不认为军事入侵是中国对待他国的方式。美国关于中国的辩论中,没人主张击败中国,也没有任何学派的观点认为美国应打击中国或在军事上削弱中国。
傅莹:中国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这是宪法规定的。正因如此,美国近期采取的行动和腔调使得其威胁意味更加浓厚。美国战略界人士对中国负面看法的主要原因,是认为中国在海上对邻国示强,中国人感受到的美国威胁也主要来自海上方向。尤其让很多中国人不满的是,今年每当邻国与中国出现纠纷,不管发生了什么,无论是非曲直,美国总是偏袒和支持向中国挑衅的一方。
基辛格:我在一次国际会议上,听到中方官员谈南海问题时说,如果这代人无法解决,就留给下一代人,这应该是官方立场。在此基础上,可以探讨如何就避免采取使局势恶化的行动和维持现状达成共识,当然还要界定现状是什么。其次,很多美国人认为,中国把航行自由看作是中国给予美国的特殊待遇,中方如果能明确航行自由是一项国际权利,这两点将有助于拔掉南海问题这根刺儿,减少对美中关系的负面影响。
傅莹:公海的航行自由无疑是一个国际性原则。西太平洋航线的商业航行自由从未受到影响,近年航运价格一直低迷也说明,并不存在安全因素影响。中国是贸易大国,维护商业航道自由畅通对我们至关重要。据我观察,美国人频繁拿航行自由说事,指的是海军的航行自由吧?
基辛格:海军的行动自由在《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中有规定,这些适用于南海。
傅莹:这两方面分开来讲比较好,混到一起对外界是误导。如果两国海军能就重大军事行动互相通报和海上的一些行为规范达成某种安排的话,会解决不少问题。
美国在想什么?
6月6日,中信出版集团与清华大学智库中心联合举办《看世界》新书发布会,会上傅莹谈到,据自己多年与外国打交道的经验,外界认识中国的渠道仍然有限。
自序中,她也阐明,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很多偏见并未消除。而思维方式的不同,也让中美在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常出现认知偏差。
2014年和2015年,傅莹两次到访基辛格位于纽约的办公室,两次都谈到了这个问题。
傅莹:说到挑战,中国的困难在于,突然被推到如此高的世界中心平台上,被各方赋予如此高的期待,我们许多人对此还未完全适应,就像刚登上舞台还背对着观众的人,常常以为自己仍然是看客。
中国人正在努力学会成为世界公民,在国际上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做得更多和更好,还需要时间。外界往往看不到这一点,甚至用对旧大国的眼光来审视中国。中国也面临加快学习的压力。其实大部分中国人是处于刚刚实现温饱水平。
基辛格:美国的普通人并不了解中国老百姓曾经历过什么,在想些什么,也不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状况,只是觉得中国人越来越有钱,中国也变得更加富裕和强大,因而会越来越像美国。
中日岛屿之争以及中国在南海与相关国家的领土争端近来升温,多数美国人感到担忧,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中国人想要的越来越多。我个人认为,中国并不是想要取代美国,只是希望获得应有的尊重。随着中国变得越来越富裕和强大,这种获得尊重的愿望是否也会更加强烈?
中美两国都自认为是独特的。我们这里有“美国特例论”,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实力超群,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中国则有文化优越论,从历史角度看,中国很长时期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中华文化优于周边其他国家。要求别国供奉称臣的朝贡制度不就是基于中国的文化优越性吗?所以,中国未来到底会如何?许多人持保留看法。
傅莹:中美双方对中国地位的认知存在很大差异。美国过高估计了中国,认为中国想挑战美国的领导地位,因而对中国焦虑。中国民众看到的是,美国在很多中国人关心的问题上都站在中国的对立面,当中国面临周边问题的挑战时,美国不分青红皂白总是指责中国,这导致民众对美国的负面情绪上升。
基辛格:这确实让人担心。当前美中双方最重要的是要避免明显的冲突。在周边问题上,尽管中方很多时候是因为受到挑衅而不得不做出反应,但仍然要避免给外界造成威胁邻国的感觉。
我理解中国现在所处的困境。领导人不希望和美国发生冲突。但在遭遇挑衅的时候,他们又需要作出反应。美国同样也处在困境之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些争议岛屿到底在哪里。
此外,中美需要就两国的战略考虑进行交流。清楚彼此的战略方向有利于未来的合作。例如,美方并不需要用南海问题来威胁中国,现代的战略家不会考虑用距离中国几百英里的小岛来遏制中国。
傅莹:中美之间存在的很多问题都源于认知上的偏差。21世纪的中美跨太平洋合作应该是平等和双方都有需求的合作。例如在气候变化问题上,双方就有着共同的利益。关键是不能一方总是要求另一方满足自己的需要,而是有进有退,真正的平等合作。
(本文楷体内容皆摘自傅莹《看世界》,中信出版社,2018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