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之“什佰之器”,帛书本作“十百人之器”。若理解为兵器,表明老子反对争战,意思明了;若理解为十倍百倍于人力的器械,指不是不用,而是当时用非正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是针对“民之难治,以其多智”,“以智治国,国之贼”的“前识者”而言,并不是主张愚民。不仅如此,《老子》是教人应该“如何想”“如何做”才算“大聪明”的学说。要做到“我愚人之心,沌沌。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老子也不反对“智”,但关注“智”的用途。若“智慧出,有大伪”,且凭借智慧发明了先进器械,却用于满足私欲,则宁可“绝智弃辩”,强调“爱民治国,能无以智”的“大智慧”。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之“重死”,王弼、河上公注均理解为珍惜生命,惧怕死亡。近年有学者以为:“重死,数死,多死。犹如死而复死,以喻面临死亡威胁之甚。”如此,则“小国寡民”的环境不美好,人生不美好。与《老子》思想、理想矛盾、不符。“重死”与后面“老死”相呼应。“万物无以生,将恐灭”的产生、成长、衰退的新陈代谢,是《老子》“生”的哲学。“道生一……三生万物”,实际指“道生万物”。自然永恒,而“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死”是人生最终的唯一归宿,“老死”则是正常结局。只有在和平环境里,人才能“老死”。在“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状态下能“老死”,故“重死”;既“重死”,故“老死”;要“老死”,需“摄生”。体现了老子的生命观。“摄生”是如何保养生命,以“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无吾身,吾何患”的“无私”态度,走“长生久视之道”。“重死”侧重珍惜生命的意识、观念。“老死”是目标,是对生命结局的期待、向往。“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夫何故也?以其无死地焉”。不是遇兕虎不会被害,前提是“不遇”。现实环境里,私欲膨胀,征战杀伐的王侯,是最凶险、最邪恶的兕虎。不是打仗不会死,前提是“不被甲兵”。如此,才能“无死地”而“老死”。“不远徙”,帛书本无“不”字。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以为:“帛书甲、乙本‘使民重死而远徙’,犹言使民重死而离别远徙,即使民重视生命而避免流动。”以此为乐土,不愿迁移。既在延伸生命的长度,更在有质量的过程。不仅结局圆满、完美,更重要的是过程快乐、幸福。这是最大的“摄生”。是生命、人生的根本意义,也是“小国寡民”追求的根本意义!
“虽有舟舆……无所阵之”指没有动乱与争战,百姓不仅不会逃亡、流离失所,而且乐在其中,不愿离开,舟舆只能闲置。后两句是前两句的前提,前两句是后两句的结果。同时,前两句也可指在“清静”而“天下正”环境里,人们安然闲适、淡定从容的心理“慢”节奏,生活“慢”步伐;后两句指人们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期盼与祈求。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其“复”指唤醒与回归。即唤醒“善”的人性,唤醒对乱世现状的反思,对自身行为、命运的关注。面对“师之所出,荆棘生”的所谓“文明”环境,倒不如回归简单淳朴,适宜人生存的“结绳”时代!“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复守其母”。“结绳”体现着对安宁、自由的理想状态、环境、境界,以及质拙心态的向往情结。
“甘其食……乐其俗”设想人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老子不愿看到“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的情形,也不愿看到人们居处促狭,生活窘迫,主张“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希望“民利百倍”而“富”之。更重要的是,“甘”“美” “安”“乐”指“知足之足,恒足”,“知足者富”的“知足”心理。“知足”则“知止”,即想法、行为要得当、适度。“知止,所以不殆”。告诫世人“祸莫大于不知足”。其中“乐其俗”之“俗”,值得重视。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地追逐、沉溺于“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贵“难得之货”,以及“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之类,皆为“人心不古”之恶“俗”。“以兵强于天下”则为最大恶“俗”。这是“为目”不为“腹”。“目”指为满足不断膨胀的私欲,攫取无度;“腹”指社会安定,人心“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百姓休养生息。“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为此就要“修”,即“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至于世风、世情、世象皆美好,人性、人心、人情都淳厚。物质富裕,精神舒展。人人笑意绽放脸上,幸福荡漾心里。
“邻国相望……不相往来”展示的是一幅安定祥和的理想图景,设想的是人们融洽相处、悠闲自得的温暖情形。其中“鸡犬之声相闻”是农耕社会和平安逸生活的标志性、声响化典型反映,成为天下太平的一种象征。“不相往来”首先指“唯不争,故无尤”。这是时代最愿。即不仅不以兵戎相见,而且民风纯朴,诚信相待。老子强调“生而不有”的给予,赞赏“成功遂事而不名有”。这也是其推崇水、谷、婴儿、圣人的重要原因。“不争”还指不是互相隔绝,自我封闭、孤立,而是常来常往的稳定、平衡理想状态、环境。我们可以观照当时诸侯信奉“帝王之术”,追逐“以力假人者霸,霸必有大国”的“霸道”,导致“春秋无义战”而“血之流杵”的实际情形,就可深切体会到老子的用意。我们还可与《管子·小匡》设想的情形对比。
《管子》与《老子》设想的,都是一种“理想”状态。但《管子》描述的熟人社会,以情感为纽带,连接、鼓舞起相互残杀的勇气、力量,是战斗中勠力同心,争先恐后赴死的欢欣。看似同仇敌忾、慷慨悲壮,却充满着惨烈的血腥味,弥漫着悲凉哀伤的气息,印证了“兵者,不祥之器”的断言。《老子》希望的是在安适的环境里,人们快乐活着的欢欣。将《管子》“夜战”“昼战”的“热闹”“往来”,与《老子》“不相往来”对比,差异不啻天壤之别!无疑地,《老子》具有人性化、人情味的“小国寡民”思想、理想,显得温馨、亲切、宜人,更为人向往、羡慕!
(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