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那个时代的作家,写小说多少都有点吊人胃口的习惯,好似我们的京戏,主人公化好了妆,在后台严阵以待,却迟迟不上场。锣鼓和胡琴声中拔头筹的是些跑龙套的,最后等得你要骂娘了,主人公才出来。一个亮相,没有满堂彩,读者心里说:看把你傲的,你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平心而论,等待盖茨比的出场是值得的,尽管小说已经进行到第一章的末尾,盖茨比的出场仍然先声夺人。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仰望银白的星光”——这是非常平庸的客观描写,但主观描写却已经足够机智、俏皮,他说“出来确定一下我们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光是机智和俏皮哪够得上石破天惊?于是叙述者紧接着看见盖茨比先生向着幽暗的海水和一盏又小又远的绿灯伸出双臂,而且还在发抖。
对写作与阅读都敏感的读者会意识到,作家咬了自己的钩。从此以后,他必须在剩下的篇幅中彻底满足读者对这个主人公的期望了。
汤姆·布坎南和他的社交圈“可疑地”霸占了一会儿小说篇幅,打闹一番后终于知趣地让台。大人物盖茨比却仍然躲闪着什么,似乎在说,小的们先玩。总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意味,当他花园里的夏日派对上,以穷奢极欲征服上流社会虚荣浮夸的男男女女时,人们相信,西卵的天空确实是有一大片属于这个大人物——有传言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
但也有传言说盖茨比先生杀过人,这是盖茨比的花园派对上,客人在议论他时提供的信息。这样的信息多得令读者一时消化不了。比如还有人说盖茨比先生当过德国间谍,还有人否定前面的信息,说“二战”时盖茨比是在美国军队服役的,比如贝克小姐透露说,盖茨比告诉她,他毕业于牛津大学,随后又表示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盖茨比上过牛津大学。又比如有人说盖茨比是私酒贩子,说他不是威廉皇帝,而是德国元帅兴登堡的侄子。
繁杂的信息互相矛盾,有效地堆砌着一个人物神秘的轮廓和线条,却无情地泄露了一个事实,“那么多人到盖茨比家做客,却对他一无所知,仿佛是对他所表示的一种微妙的敬意”。围绕着盖茨比的来历,这么旺盛、这么神秘的火焰烧起来,人物反倒被作家架在空中了,怎么办?只好慢慢地放下来,结果,坐在一个“吵吵闹闹的小姑娘”身边的大人物与“我”来了个战友相认,此后是邀请“我”一起试飞水上飞机,此后才是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一句话:“我就是盖茨比。”
盖茨比的财产来历不明,他的性格和形象特征却很鲜明。喧闹中的若有所思,一掷千金时的若有所失,都是矛盾。矛盾的当然还有他聚集人群后的孤独。他聚集人群又远离人群,在请来乐队为客人演奏交响乐时,“盖茨比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用满意的目光从这一群人看到那一群人”。当客人们在自己的花园里狂欢的时候,盖茨比“却变得越发端庄了”。这确实是大人物的做派,这做派是财富、傲慢、居高临下造成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它仅仅说明了孤独、拘谨、怯懦,或者心事重重。对盖茨比的人物塑造始终与他的身世解密齐头并进地进行,他的客人已经让他的故事光怪陆离。
偏偏当事人盖茨比自己似乎也在向人文雅地诉说他身世的谎言。这令人头晕。作者敏锐地预感到读者将出现的不良症状,适时地调整了叙述节奏,先是解开“我”、贝克小姐、汤姆和黛西夫妇与盖茨比之间人物关系的纽扣。闹了半天,这葫芦里卖的药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光是黛西的表亲“我”、黛西的闺中女友贝克小姐会意外,不光是黛西的丈夫会嫉妒,就是读者也会失落,看了半天,是一个爱情故事呀。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与初恋情人黛西再次相见。
作为一个人物矛盾体,除了被虚荣和浮华的生活方式所俘获,盖茨比也被爱情所俘获。他比一个纯真的小镇青年更执着地追求纯真的爱情。五年后,他再次看见黛西之前,先是绕着房子跑了一圈,看见以后“面如死灰”;交谈之前,局促不安,交谈以后欣喜若狂。大人物盖茨比好不容易流露出小人物的可爱之处,秘密约会却结束了,请注意作家在刻画盖茨比性格时的苦心孤诣。“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脸上,仿佛他有点怀疑目前幸福的性质。”一个矛盾重重的大人物转瞬间又回来了。“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于她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
突然一下,什么都清楚了,大人物盖茨比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是一个生活在幻梦中的人。五年以后,他以一种幻梦的方式演出着与黛西旧梦重温的好戏,同时尖锐地指出,“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而把小说进行得过分悠闲的作家此时也清醒过来,残忍起来,一个高潮就把数个人物捆扎一遍,做出处理。在盖茨比和黛西一行五人的纽约之行不欢而散后,是盖茨比和黛西的那辆车撞死了威尔逊太太,这个威尔逊太太,正是黛西的丈夫汤姆·布坎南的情人。为什么让这个胖女人去死?为什么让黛西开车去撞她,然后再让盖茨比揽下责任?为什么盖茨比一定要在游泳池边被寻凶上门的威尔逊所杀?也许不为什么,只为制造一个似乎有利于毁灭盖茨比的情节。作家造就一个传奇,然后再毁灭传奇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在毁灭盖茨比这个传奇之前,作家受着良心的煎熬,一段段貌似莫名其妙的插叙都在替说谎的盖茨比开脱。他当过兵,他去过牛津,他在自己神秘的身世上并非都在撒谎。但一切已经不能掩盖读者在目睹盖茨比死亡时的不安和骚动,还有伤心。在大人物盖茨比临死之前,读者都已经爱上了他,就像爱上另一个幻梦中的自我。
文学史上大概很少有这样的例子,用最烦琐的通俗小说的路数去言情,结果写出一部经典著作。盖茨比先生的身后事令人肝肠寸断,他的葬礼上,所有曾经在他花园里纵情欢愉的男男女女都不见了,来的是他的父亲——一个寒酸纯朴的小镇老人。他没有分享儿子在世间的荣华,却随身保存着盖茨比先生年轻时的作息表。我斟酌再三,决定把这张时间表抄录下来,以此对我们这里探讨的一个人物盖棺定论,顺便怀念一个年轻人业已消失的青春,怀念一个小说人物(或许是真实人物)悲喜交加的一生。
起床06:00
哑铃体操及爬墙 06:15—06:30
学习电学等 07:15—08:15
工作08:50—16:30
棒球及其他运动 16:30—17:00
练习演说、仪态 17:00—18:00
学习有用的新发明 19:00—21:00
(张晓玛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小说是灵魂的逆光》一书,李晓林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