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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本存折

作者:麦家

朋友姓骆,叫其父为骆父吧。骆父瘦,腿长,更显瘦,杆子似的。我见过骆父三次,分在几年里。

第一次失之交臂,他例行去远足,我只见其背影;第二次他刚远足结束回家,累得倒在躺椅里,气喘吁吁,只对我点头;第三次总算正常,一起吃晚饭,却只说了几句话。

骆父不爱说话,爱运动,日日带着干粮上路,奔波在漫山遍野,把力气和脂肪全通过汗水洒在路上。

骆父年轻时在石灰厂做工,双肺吸足尘灰,年纪轻轻便落下慢性支气管炎,未及中年,已同老人一样虚弱,气力不足。生产队劳动,评工分,别人十分,他要打八折,因为身子虚弱嘛。都以为他寿数长不了,老早就病怏怏的,一副阎罗王随时要叫走的样子。他却一路蹒跚,踉踉跄跄,挺到八十四,全村人当稀奇事讲,编织出各种故事。

故事的配角是朋友,讲他手眼通天,花钱收买了阎王爷。在乡下,阳世阴府是打通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朋友实是普通人,理工男,嘴笨性平,通人的功夫都不及格,谈何通天?只是做事钻,下海早,挣到了钱。

这年代,只要入对行,下手早,挣钱是很容易的事。哪怕在合适的地方让银行给你垫钱置几处物业,都能赚翻天。

朋友就是在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摇身变为一个做八辈子梦都想不到的大款。他却从不款待自己,生活节俭,不嫖不赌,不抽不喝,不养小三,不慕虚荣,不贪享受,不显山露水,甘于平常,标准的五好男人。他唯一款待的是病父,细心地呵护着,真不愧是大孝子!

骆父的寿命一半是儿子花钱保出来的,一半是他自己用脚走出来的。医生建议:肺不好,用脚呼吸。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意思。

骆父持之以恒,不论严寒酷暑,只要出得了门,绝不待在家里。他从不懈怠,也得到好报。生命在于运动,骆父是顶好的例子。但病肺终归不饶他,不时向他报警,2016年,他终因肺衰竭撒手人寰。

医生说老人家的肺像老透的丝瓜瓤,只剩网状的筋络,凭这样一对肺却能活到这个年纪,是奇迹。奇迹是儿子的孝心和父亲的双脚联袂创造的。

骆父还创下另一个奇迹。

整理遗物时,朋友发现父亲房间里,那张他小时候曾做过作业的小书桌,有一只抽屉牢牢锁着:一把明锁,一把暗锁,双保险。

父亲是突然跌倒,然后在多家医院辗转、深度昏迷半年之久才走的,没有临终交代,没有遗嘱,儿子不知道“重兵把守”的抽屉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贝。当然要打开,兴许里面就有遗嘱。

朋友到处找,找不到钥匙,只好找刀钳帮忙。撬开看,小小的抽屉里塞满五花八门的存折,有黄的,有红的,有蓝的;有的新,有的旧,有的破;有的只是一页纸,是最老式的存单。数一数,总共七十二本(张),存款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大多是一万整数,累计八十三万多。

朋友讲,当他看到这些存折时——这么多,摞起来,要排成两列,否则就要坍倒——完全傻掉了。他瘫坐在父亲的床上,足足一个下午,都在流泪、心痛,好像每一本存折都是一本令人心碎的书。

存折有的已经存放二十多年了,变色、发霉,房间也已经空落半年之久,四处积满灰尘,在夏天的高温天气里,不可避免地散发着一种酸腐味。但朋友讲,这是他闻过的最好闻的一种味道。一年多来,他坚持每周末回去,到父亲房间坐一会儿,重温这个味道,好像是上了瘾。

我曾陪朋友去他父亲日日行走的路线走过一趟,走得饥肠辘辘,看见一家野菜馆,便去就餐。当地有一种土制红薯烧酒,很出名,自然要尝一尝。

菜端上桌,热腾腾的,我们举杯。朋友举起又放下,流下泪水,捂着脸出门,不回头,一意孤行地走。我付完账,追上去,什么都不讲,忍着饥饿,默默陪他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父亲每天带着干粮在这条路上走。

我纳闷,难道他不知道你有钱?朋友讲,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出身苦,舍不得花钱。

我想也是,我母亲也是这样。据说我给她的钱大多存在银行里,密码是我儿子的生日。我让她花掉,她总是讲,她少花一块,我就可以少挣一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只知道,天下父母都这样,宁愿自己苦着、累着、熬着,啼着血,也要对子女道一声岁月静好。

(李金锋 摘自《南方周末》2018年2月1日,李小光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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