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参观者在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巧手良医”文物保护修复展馆拍摄修复后的新石器时代《人面鱼纹盆》(左)和《彩陶盆》
在所有的文明当中,陶器几乎都是最早、最常见的器物,因为就地取材十分便捷,加上烧制简单、容易成型,所以无论中外哪种文明,早期都有丰富的陶器遗存。 陶器的产生,最早无非是为了满足生产生活的基本需求,所以大体上看,它们连形态都格外一致。不同文明之下,这些陶器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器物上的纹样和图案了。
最早的彩陶可以追溯到距今7000至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在极为广阔的范围内,这些土红色的陶器一下子就被画上了纹饰图案,这些图案的内容极为丰富,虽然不乏稚拙,但都别有趣味和意义,这也就成了最早的艺术作品。
古老、深厚、响亮的名字
在陶器上用墨笔绘制图案的时候,原始的先民们还不知道有“艺术”这回事,所以那些图案也并不是为了“好看”。
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之下,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绘画,现在已经很难考证清楚。
艺术的诞生总是偶然。自打画下了第一笔,他们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那些带有图案的彩陶,以及一大批石器、骨器等,最早被发现于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仰韶村,于是它们被统称为“仰韶文化”。这是我们文化当中最古老、深厚、响亮的名字之一。
据考古发现证实,东起现在的河南东部,西至甘肃、青海,北到河套内蒙古长城一线,南抵江汉,其出土的文物都具有仰韶文化的特点,也就都被归入仰韶文化的范围。
不过,仰韶文化的分布实在太广,所有的器型和纹样都完全一致,是不太可能的。有的地方以动物图像为主,有的以花瓣纹样为主,有的以几何图案为主,以此细分,就有了“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等,类型名字也仍然冠以出土地的地名。
彩陶中的“大明星”
仰韶文化出土的彩陶中,最著名的是有着不同寻常图案的半坡人面鱼纹盆——盆内壁画着人面和鱼纹。这件作品现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它上过我们的历史课本,所以是个“大明星”。
仔细辨认半坡人面鱼纹盆的图案,我们很容易看清盆内壁画着的人面和鱼纹——一共是两组,两两相对着。
人面是浑圆的脸,头顶上是三角形,或许是发髻,或许是某种饰物。大三角里面套着涂黑的小三角,像是一面小旗。显然这不是日常的装束,有人猜测他可能是部落的祭司,正在进行某种巫术活动。
他的前额画法很有趣,右半部分全部涂黑,左半部分的扇形里再套一个黑色的半圆,我立刻想起了小时候求阴影面积的几何题来。
当然,原始先民们在画图案的时候并不是在做几何题,也不是在研究几何。从画法上我倒可以断定,他此时应该是发现了几何图形中的有趣规律,并且在此加以试验和应用。
耳朵的画法很有想象力,它们被画成了鱼形,不知道这样夸张有趣的设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难道是在表现画面中的人此刻正在水里,鱼儿正在和他嬉戏吗?
他的双目只用细线画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像是很惬意。鼻子则是用墨线画出的一个倒T形,这样的简约抽象别具特殊的现代感。
嘴巴是更加具有设计感的部分,上下相对的两个扁扁的三角形是双唇,旁边涂黑的就像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脸的两侧又分别伸出两个细狭的三角,像是两条瘦长的小鱼在他的嘴边汇合,而鱼头恰是嘴的外轮廓,这就产生了更神奇的错置。
整个画面只有墨色,但涂黑与留白形成了巧妙的阴阳组合。
这样人鱼一体的组合,其寓意便成了大家考证的焦点,有人将人面解释为祭司形象,而鱼则是部落图腾。至于为什么嘴巴和耳朵边上会有鱼,迄今也没有什么确定的说法。
飞鸟与鱼
作为仰韶文化中最常见的图案之一,鱼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进一步端详半坡人面鱼纹盆,只见盆内还有两条巨大的鱼两两相对,填补在两个人面之间。它们飘浮在空荡荡的盆壁上,像是在水中无碍地游弋。
除了这种模样寻常的鱼,还有其他各种鱼的图案。比如,有的陶盆外壁上画着三条张着嘴的鱼,有的陶瓶外壁上弯着一条娃娃鱼,它们大多被解释为部落的标志。
还有一件大型的彩陶缸,外壁上画着一幅更生动的画,甚至还有了情节,这就是“鹳鱼石斧图”。画面上一只白色大鹳叼着一条鱼,旁边立着一柄石斧。关于图案的意义,我们通常解释为:两种动物分别代表两个部落,“鹳部落”打败了“鱼部落”,而那柄石斧则是王权的符号。
除了鱼,鸟的形态也非常多,非常有趣。有时候比较写实,有时候抽象到只是弯弯的一个半月弧,再加一个表示眼睛的圆点。
每当面对这些活泼而充满生机的原始图案时,我总是会想,为何偏偏是飞鸟和鱼的图案?
飞鸟能击破长空,鱼能遨游浅底,多么令人羡慕的技能啊!从7000年前开始,人类就在自己周围画上这些神奇的动物,希求自己也能获得这两样神奇的技能。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还在探索着天空和海洋,还在用深入太空的远近或者潜入海底的深浅来作为科技水准的重要指标。
来自原始先民的愿望,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
特制的葬具?
在面对这些仰韶彩陶时,人们大多把目光聚焦于各式图案上——学者们研究隐喻和内涵,观众们欣赏艺术的丰富和生动,但很少有人去追究这些器物的用途。
它们看上去不外乎是盆、瓶、罐、缸几种最为常见的日常器型,许多器型在今天的生活中仍然很常见,似乎没有人会怀疑,它们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用处。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有一些陶器,似乎还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用途。
据考证,前文提到的那个画着鹳鱼石斧图的大缸,其实是一种成人的葬具,因为在发掘的时候,同样的大缸还有十数件,缸内都装着土和成人的骨骸。只不过我有点纳闷,这个高47厘米、口径32.7厘米的容积,如何把一个成人的遗骸放进去?
更让我意外的是那些彩陶盆。如果你在国家博物馆的参观足够仔细,你会发现这个人面鱼纹盆的说明牌上写着“多作为儿童瓮棺的棺盖来使用”,是一种特制的葬具。
彩陶盆上的图案除了鱼和鸟,还有小蛙、小鹿、拉手跳舞的人,那么纯真可爱,无不代表原始人类蓬勃的生命力和充满童趣的好奇心。我无法把这样的物品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更无法相信它们原本就是专为丧葬来制作的。
当然,葬具一说也是新近的结论。据说,在仰韶文化的考古过程中,人们发现过这样完整的瓮棺,其中有儿童的骨骸,上面恰好盖着这样的彩陶盆,也才由此“确认”了它的用途。
我不确知这样的发现有多少例,它们是出于偶然,还是确已蔚然成风?其中的儿童骨骸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还有许多需要追究的细节,都可能影响一个结论的走向。在下一个确实的结论到来之前,或许我们并不需要太着急。
我并不怀疑它们确实出现在瓮棺上,做了棺盖,但我总觉得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哪家的孩子不幸夭亡,部落里的长辈便找出一件格外精美的日常器物,让它陪伴着这早亡的灵魂,使其在另一个世界里仍然还能够感受到现世的愉快和温情。
期待能有更多的考古发现和扎实研究,告诉我们清晰而详细的答案。
当把疑惑和探索先搁置在一旁,我们沿着彩陶盆开创的艺术史往下看,会惊奇地发现,时间离我们越近,陶器上的图案竟然越粗糙,最后甚至有点敷衍了事了——几道粗笔刷过,那些生动精美的图案再也难见踪影。
不过我们不用遗憾,也不必为美术史担忧,一种艺术形式消亡,另一种艺术形式就继起。就像继彩陶器之后横空出世的青铜器,无论在制造技术上还是艺术性上,都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并且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辉煌。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艺术推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