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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跳过芭蕾的女摄影家怎样拍照?

作者:文/廖伟棠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照 片:伊娃·鲁宾斯坦摄影作品

著 者:[美]伊娃·鲁宾斯坦

出版社:浙江摄影出版社

冯至的十四行诗里我最喜欢的一首如是说。这面迎风的旗,可以是诗也可以是其他艺术,比如说摄影。

作为音乐家鲁宾斯坦的女儿,从事摄影艺术之前又是芭蕾舞蹈家,这两重背景使得伊娃·鲁宾斯坦(Eva Rubinstein)的摄影具有非常微妙的空灵之美,因为钢琴曲和芭蕾,都是稍纵即逝的空气中的幻影,尝试捕捉它们的努力如捕风,还不如放纵它们。她懂得东方的欲擒故纵,所以她的摄影能够“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它们非常静谧,让人想起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镜子》里那些充满回忆的剧照,或者是贝拉·塔尔的黑白电影里被遗忘的世界。

1979年,她在意大利的安科纳和美国的缅因州都拍摄了一块被吹起的窗帘,如有灵风满旗,幽灵坦然造访的时刻。波兰艺术家波格丹·空诺帕卡也很喜欢这张安科纳的照片,她的感受和我相像:“像明亮、温和的幽灵徘徊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边上。我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渗透到了这个空间里,并通过这张照片,甚至来到了我这里——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不同而遥远的现实里。”

摄影串联起不同空间,也串联不同时间。我喜欢伊娃·鲁宾斯坦拍摄的那些时间的痕迹——有家庭的痕迹:过去的,化作墙上的纪念照;未来的,是一对对新人的平凡生活。有宗教的痕迹,教堂里拆卸了画像的墙,如基督的裹尸布一样讲述无尽的故事——与之呼应的是一对挂帘上已经渐渐淡去的白衣天使。这些让我想起去年我翻译的一本漫画《这里》,无形之力与我们的变迁共舞。

伊娃·鲁宾斯坦说过:“我们都着迷于人们在所处的环境和拥有的物件中留下的痕迹,即使在无人的空间里依然散发着属于它的主人的核心气息和温度……”痕迹与影子,是游走在她的摄影上的虚,因为虚而可以涵。至于她照片上的实,却似乎都向往着成为别处的它者。伊娃·鲁宾斯坦喜欢拍摄情侣、裸体和床,但都超乎寻常的纯洁:床有承欢的榻,凝固如大理石像的碑座,也凝固了上面情欲的流动;有将要离去的酒店之床,过处便有情,凌乱如大海的潮涨潮退;也有医院的、养老院的简陋之床,送人最后一程,每一个皱褶都是留恋不舍的眼神。她总是倾注情意在这些寂寞的人生,墓地、修道院、东欧与爱尔兰,还有无数的老女人,她们的白发、正在枯萎的乳房、倔强。孤儿院里一个给洋娃娃试穿针织毛衣的老修女最为动人——人间的眷念如此恳恳,虽然画面右侧的鞋子摆成了一个十字架,也不是无情地提醒虚无的存在,而是鼓励每一下与虚无对抗的微力——即便是缝一针的力。

最终伊娃·鲁宾斯坦一如许多伟大的摄影师,她的目光回到自身,罗德岛的一张自拍像中,她隐没在墙角与靠背椅构成的黑暗中,她的目光坚定,影子中的手却像离开了本体的动作,从阴影中伸出去够某只不存在的手。旁边那幅《镜中的诺儿》,我更愿意想象是她的情人,消逝于摄影慢速快门的无可奈何之间,虚实不辨,并不强留。

我似乎看进去了一个女人的生死爱欲、似水流年中。怦然心动,却又不知所终。这种耿耿于怀,像极了莫迪亚诺等新寓言派小说——“他们拼命回忆着,直至回忆根本不可靠、混同于虚构之中……二战后精神虚无的世界中,回忆因为难以直面的残酷而只能接受虚构,就像一代孤儿不得不以幽灵为父,所有对时光的侦破注定没有破案结果。”

因此美学上伊娃·鲁宾斯坦只服膺于极简主义、结构主义的某种逃逸状态——作者放弃控制场面,似乎随时要逃离照相机。米歇尔·图尼埃尔(另一个法国新寓言派小说大师)的花园,就是这样一幅作品,所谓新寓言派的寓言意在言外,木梯提供出路,但又平面如墙上简单的涂鸦,最终无处可去,亦不求去,这才是最高级的逸。

这是一本纯粹的、诗意的摄影集,即使爱尔兰的街头抗争也如此。她如此单纯地触动我,因为她代表着我可望不可即的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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