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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茂县泥石流 :整体消失的寨子

作者:记者 王海燕
6月24日5点45分,四川茂县叠溪镇新磨村山体高位坍塌,迄今为止,累计发现遇难者10名,仍有73人失联。这里的人们对地震灾害已经见惯不惊,但没有哪次灾难像这次一样,来得毫无预兆,毁灭得如此干干净净,又如此不留余地。

6月25日,航拍四川茂县山体高位垮塌现场(财新 杨一凡摄/视觉中国供图)瞬间消失的新村

从四川茂县叠溪镇较场村的坝子上,可以看到地处河谷地带的新磨村全貌。6月23日那天晚上,较场村很多人都没睡好,晚上的雨实在太大了。村里都是典型的羌族石木结构架子房,盖着瓦片,大雨则是典型的季风高原气候的雨,大概半小时一次,断断续续,响完一阵又一阵,打得房子“噼噼啪啪”响,响得人心慌。

镇上的居民连苍美(音)夫妇不到5点钟就醒了,如果天气晴朗,那个时候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亮起来,一些人已经早起倒粪水,另一些人则开始煮早饭准备下地了,但是当天早上雨那么大,几乎可以肯定,整个镇上都还没人起床。正躺在床上准备继续眯一觉的时候,连苍美突然听到窗子“哐当当”响起来,她老公贺康林一个激灵就要翻身,喊道:“嘿,要地震了!” 连苍美接话:“要地震了,怎么只听见响,床不动……”话还没说完,贺康林兄弟的电话就打进来。

贺康林的这个兄弟住在村子另一头,那里有一个平整的坝子,做成了一个观景台,观景台垂直往下是1933年大地震留下的叠溪海子,对面是一座呈现出“神龟回游”奇特形状的山体,从观景台上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海子北岸,从西到东的狭长河谷里,分布着磨坊沟、梭梭寨、新村三个羌族寨子,合起来就叫新磨村,其中新村处在整个河谷的最里面,临水背山。新村再往里,则是地处两条河流会流出的两河口村。

贺康林兄弟的电话打进来时,已经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哥啊哥啊,新村山体滑坡了,石皮(四川话:岩壁)都垮完了,(把新村)铲平了,新村莫得(四川话:没有)了啊,秋容大姐他们那儿莫得了。”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只能在电话里一阵“哦……哦……”。连苍美在边上没听清,正疑惑,贺康林已经嚷起来:“新村滑坡了,秋容也关机了,远红也关机了,天啦,天啦。”贺康林和连苍美是表亲结婚,贺康林说的秋容和远红是他跟连苍美共同的表妹和表妹夫,住在新村靠近峡谷深处一端的大路边。

消息过于突然,连苍美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只是麻木地跟着贺康林翻身起床,张开嘴巴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又翻过身去扒衣服,乱扒了一大阵,什么都没扒到,患有哮喘的喉咙里一股痰上上下下转。贺康林给连苍美披了一件衣服,就从屋后抄近路跑去看新村,只看到半山上云雾飘飘,雨水迷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地已经一片平静。

而在事后的回溯中,当天为数不多看到滑坡现场的是王秀荣的表弟、同样住在较场村的吴强(音),当时他正好起床上厕所,一开始从窗子里看到富贵山上有树影剧烈摇动,他怀疑自己是酒喝多了或者眼花了。但这个怀疑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因为他立马就看到,富贵山最北边边缘处的山顶突然就“轰隆隆”直接往下坠,推进河谷,撞到前面的山上后又倒回去,像卷被子一样把整个新村完全地卷进了巨大体量的泥沙和巨石形成的土方里面。

事后经过专家测算,这次高位远程崩滑碎屑流的体量达到1800万立方米,滑坡最大落差约1600米,平面滑动距离2.5至3公里。而在现场则可以直观地看到,裹挟着巨石的土方从山顶到河谷,铺成了一个长长的锐角三角形,三角形在河谷一边的边长长达2公里左右,覆盖了几乎整个新磨村中的新村寨子,让整个寨子所处的区域看不到任何一丝人类的痕迹。

当地人以两边山体为坐标,推测覆盖在寨子上方的土方最高处可能有两层楼高。就在吴强被眼前景象惊吓得双腿发抖时,寨子下方100多米外的松坪沟旅游景区游客接待中心经理韩刚也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往窗外一看,寨子后面苍绿的山已经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他立马就对朋友说:“遭了,地震。”他朋友一边玩着手机一边骂他:“不可能,这不像地震的动静。”但两个人还是穿着短裤就往下冲,到了楼下才发现,整个游客接待中心的50多人也都到了坝子上,大家抬头一看,惊恐地发现,“妈呀,寨子呢?寨子呢?寨子哪儿去了?寨子怎么不见了?!”山体垮塌前的四川茂县叠溪镇松坪沟,深山中的羌寨(刘晗峰摄/视觉中国供图)当时寨子边上没有遭遇灾难的几家农户也已经走到了坝子上,哭成一片。一对叫王成(音)和黄武珍的老夫妇手牵着手蹒跚走到韩刚面前,把他当成了儿子,用干枯的声音喊他:“孩子啊,快跑!快跑!快往山上跑。”韩刚明白老人的意思,当时游客中心旁边的叠溪河河道已经干了,泥石流在上方河道里形成了堰塞湖,随时都有溃坝的可能,老人是在催年轻人们快些跑,快些逃命。他们在这个地质灾害频发的地区活了一辈子,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毫无预兆之下,整座寨子一瞬间彻底覆灭的末日景象,除了“往山上跑”,他们无法为年轻人提供任何经验。

6月25日,四川茂县山体垮塌现场,遇难者亲属在废墟上痛哭(刘忠俊 摄/中新社供图)认得爸爸手的女孩

吴月娥是在早上7点刚过的时候接到自己二舅颜万龙的电话的,在那之前,她的幺爷爷已经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了,她没接到。她是叠溪镇邻近的一个镇政府上班,当时她赶上值周末班,没有去县城的家里,也没有回新村。她的父母正是较场村上连苍美的表妹夫吴远红和秋容(学名朱兴琴)夫妇。在电话里,住在茂县县城的二舅颜万龙一边哭一边让吴月娥请假。吴月娥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父母出事了,她记得自己明明还多次叮嘱过母亲,这段时间少外出,就不要去县城了,路上不安全。她在政府上班,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防汛,随时关注镇上各地的洪涝灾害险情,提醒老百姓。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颜万龙支支吾吾了半天后告诉她,新村发生泥石流了,寨子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吴月娥立即去搭班车往回赶,刚走出没多远,她住在梭梭寨的三舅怕她出意外,已经开车过来,在路上接到她,在车上的还有吴月娥的外婆。一行人先是到较场坝和吴月娥的二舅会合,然后又从较场坝往新村走。他们也不知道去现场可以做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去。那个时候,吴月娥和外婆就已经猜到吴远红夫妇凶多吉少了,在连苍美家的门口,两个人无论如何不肯下车,连苍美说,这是因为老人还遵守着当地的习俗,“不能把眼泪掉在晚辈家里”。

吴月娥到达松坪沟寨门口时,进入现场的道路已经开始实行管制,只允许救援车辆进入,几个人只好徒步往里走。直到那时,依然没人打电话告诉吴月娥远在德阳的妹妹吴茹月。吴月娥说,家里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孩子,茹月去年大学毕业后在家待了半年,今年才去德阳上班,因为是小妹,爸爸妈妈一直宠在手心,她的性格也比月娥更脆弱一些,她当时完全不知道要怎样跟妹妹说。结果中午左右的时间,吴月娥接到妹妹的电话,茹月告诉她自己已经看到新闻,到了都江堰,正在回家的路上。吴茹月与姐姐、舅舅和外婆几个人是在事发地点100米以外的游客接待中心会合的。

吴茹月一到现场接待中心,就呜呜地哭了。当时土方覆盖的地方已经被划为核心救援区,好几辆救护车在游客接待中心不远的地方等着,但当天唯一拉出去的幸存者只有住在村边的乔大帅一家三口,这对年轻夫妻因为婴儿啼哭正在给孩子换尿布,来得及冲出家门。但实际上,乔大帅一家三口能够奇迹生还,也是因为住在村子边缘,可以快速离开。对更多的人来说,即使当时没有睡觉,而是在田间劳作,可能结局也是一样。

看着面目全非的新村,吴月娥一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站在高处呆呆望着已经没有一丁点痕迹的寨子。因为吴月娥家处在寨子靠北边,也就是离游客接待中心更远的河谷里面,远在视线之外,吴茹月又想要去家里的位置看一看。

一开始,颜万龙怕有危险,不准她去,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只好带她过去。因为整个原来寨子所在的地方已经堆满巨石和泥土,一家人磕磕绊绊走了很久才走到原来房子所处的地方。但能够勉强认出位置,并不是因为废墟里还有一丝房子的痕迹,而是两姐妹根据原来房子前面山体的位置大概估计出来的。正是在这里穿梭寻找的时候,吴茹月被媒体捕捉到她说 “能找到爸妈就好了,我认识我爸爸的手”,并把这句话发布到了网上。这句简短而饱含感情的话,听着让人辛酸。

6月24日,消防救援人员携带搜救犬在茂县废墟上搜寻遇难者(刘忠俊 摄/中新社供图)但所有人都知道,遇难者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到了第二天,已经陆续有遇难者尸体被挖出,也有人说看到吴茹月家的汽车了,吴茹月的外婆立刻哭着请求救援人员,希望能找到女儿女婿的遗体。贺康林却阻止了她,“挖出来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留个完整的人,还能就地做个坟堆”。

而在当时,吴茹月的二舅颜万龙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吴茹月,只能由着她跟着她。找到原来家所在位置后,颜万龙就劝茹月看一眼就离开,但吴茹月依然不肯,又在废墟处待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地挪到外围区域。

刚刚考上警校的姑娘

实际上,放弃寻找尸体后来也成了大多数遇难亲属的选择,整场事故中挖掘出来遗体的遇难者只有10人,最后一具遗体是6月25日挖掘出来的苟仕莹。罗福林是当时在场做遗体消毒的茂县民兵之一,他是苟仕莹的亲表爷爷,但他一开始完全没有认出这个姑娘,因为遗体身上全是泥浆。直到经过法医鉴定,遗体是一名还不到20岁的未婚女性,在场的村里人才想到,这段时间在家里的未婚女孩子不多,其中就包括苟仕莹。

但一开始,大家依然不敢确定到底是谁,因为遗体面部的受损程度很大,直到通过遗体手上的一个狗咬留下的伤疤,才最终确认苟仕莹的身份。“平时多么亲热地叫我爷爷,但当时根本认不出来。”罗福林说。他还记得,当时遗体的一只手上还有新涂的指甲油,他猜这是爱美的苟仕莹自己在家涂的。

根据媒体报道,苟仕莹今年春天已经通过单招考试考上宁夏警官学院,在事发前一个月的5月24日才刚刚拿到通知书。这个留着齐耳短发,平时活泼开朗的姑娘在同学间的外号叫“苟胎胎”(意思是很随和),一直梦想着当一名警察。出事前,她才刚刚从北京实习回家,准备过完假期就去警官学院报到。

和苟仕莹一起遇难的还有她的爸爸苟伯刚和妈妈王迁红,至此,这个家里只剩下苟仕莹18岁的弟弟苟仕才。和姐姐的选择相近,苟仕才于2016年9月入伍,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某部队服役,24日早上,苟仕才得知新磨村出事的时候,他正随部队在大兴安岭灭火。小伙子当天就从大兴安岭赶回四川,直到26日上午10点半才回到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新村寨子,随即加入救援。

而苟仕莹和苟仕才的奶奶则是在事发当天走到游客接待中心让韩刚往山上跑的黄武珍。但黄武珍失去的不只是大女儿王迁红一家三口,就在她颤颤巍巍去为另外一些年轻人报信的时候,她5个孩子当中的二女儿王迁利夫妇和另外一个儿媳妇也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埋葬了。

但这一个大家庭的灾难还不止于此。排行老三的黄武珍自己共有3个姊妹和1个弟弟。5个老姐弟和大部分子女全都居住在出事区域,其中二姐黄武群正是回家找爸爸的吴茹月姐妹的奶奶。事发时,黄武群还在县里带孙子,罗福林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她家一共遭了7个”。包括大儿子(吴茹月姐妹的父母)、二儿子夫妇和一个女儿(吴茹月姐妹的二叔二婶和堂妹)、大儿女夫妇(吴茹月姐妹的姑姑和姑爷),其中三叔三婶逃过一劫是因为那几天,两个人刚好上山采药去了。除了遭遇最惨烈的黄武珍和黄武群,五姐弟中,大姐黄明莲失去了一个女婿。四姐黄武线的儿女们都出门在外,两位老人却没逃脱。最小的兄弟黄明山一家(黄明山已去世),则失去了一个儿媳妇。

死亡对这一个大家庭来说,来得过于庞大、密集、突然。罗福林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多遍,才算清楚他失去的到底是17位还是18位亲人。

吴月娥说,苟仕莹本来一直在成都念书,平时回来得少,这次大概是趁着上大学前的长假,准备回来和爸爸妈妈好好待一段时间。罗福林则记得,也曾入伍当兵的苟伯刚最早是在九寨沟跑客运,生意好,挣了钱,又买了一辆中巴,起早贪黑跑机场。他终于在位于松坪沟景区的家开了一家农家乐,最 开始只能接待二三十人,前年刚刚推掉家里的旧楼,新建了一座四层的大房子,开起可以住100多人的酒店。后来他当上新磨村党支部书记,这才把中巴卖了。如今,一双儿女一个考上警察学校,一个入伍当兵,和这里的大多数人家一样,苟伯刚一家人拼尽力气过上了好日子没几年。

富裕的村子

“你不晓得,那个时候好艰苦哦。”罗福林说。他指的是1976年松潘小河地震后,原本居住在梭梭寨山顶上的人集体迁居,从不安全的“乌龟背上”来到“乌龟脚下”河谷里的情景。当地很多人不记得年份,都会说“毛主席去世的那年”,他们刚刚迁到新村,开荒垦地,一开始住的是茅草房,过了一段时间才住上政府的安置房。安置房一家两间,当地人子女多,都是一大家人挤在小房子里。后来随着苟伯刚这一代人慢慢长大,分家,每家人才开始建起新房子,最近这十来年才把原来一片荒芜的河坝子建成“房子一家比一家漂亮”的富裕寨子。

住在较场坝村的居民胡茂芝则说:“新村的人格外肯用力。”那里砂土也比周围其他地方的大黄土更肥沃,种花椒种苹果都很丰产,又可以接待游客,算得上是周围最富裕的村子。采访的时候,我就住在胡茂芝家,她平时嘻嘻哈哈,但有时候喂猪或做饭,她会突然停下来,“唉,想一想新村的人……你们不认识还好,我们都是认识的人呀,一看到名字,每个人长什么样子,怎么说话的,一下子就想起来”。

刚刚到成都的时候,我还遇到一位出租车师傅,他说自己去年刚刚和其他司机去这个村子里玩过,住农家乐,80元一位,包吃住,每到开饭的时候,主人家就开上几大圆桌的席面,住在店里的客人都围着桌子一起吃。“正宗的农家菜,吃得又热闹。”这位师傅说,正是因为体验好,他们当时还留了老板的电话,准备今年再去玩,但就在出事当天,当他拨打那个电话时,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

吴月娥家没有开农家乐,但她说她父母也不愿意离开新磨村,这里每年的花椒和李子收入都很好。实际上,在周围找到一个好的定居点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神龟背上”原来的定居点虽然如今看起来没发生危险,但当地一位老人告诉我,那里原来适合居住是因为山顶上有一大块开阔平坦的地方,还有常年冒山泉的水井,但1976年的地震后,水井里的水就干涸了,老人把这个解释为“水井里的金雀被人取走了,不适合住了”。而与新村隔着叠溪海子的较场坝村虽然一直是当地的行政府邸所在地,但这里同样有水源问题,需要从很远的地方用加压的方式引水供应。沿着岷江再往上,罗福林所在的太平乡,则在2008年的“5·12”地震后,有三个村子为了预防地质灾害,集体搬迁。

而处在河谷平坦地带的新村,则没有人认为这里是危险的,因为寨子并没有处在缓坡上,而是在离山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平地上。背靠山体上天然有“富贵”字样的富贵山,面朝“吉祥的”神龟回游,紧邻叠溪河,和其他地方比起来是难得的看起来又安全又适合种植的好地方。虽然1933年这里曾发生过的大地震让整整两个羌族寨子笔直坠落,尘封在因地震而形成的“堰塞湖”叠溪海子下面,但我采访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将不会重演。

但灾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在这个看起来受尽宠眷的羌族寨子。罗福林说,其实在出事前几天,大雨曾稍有缓和的迹象,正好这段时间是处理花椒和李子生虫问题的关键时期,很多家里的主劳动力都立即从其他地方赶回寨子,给花椒和李子除虫。他舅舅家的表弟媳本来在城里带孩子,因为心疼老人,也从县城赶回来,准备把地里的事情料理完再回县城。和这几家的情况一样,绝大多数的家庭失去的都是从30岁左右到50岁左右的壮年,留下的则是老人和未成年的小孩。

头七祭奠

5月的时候,连苍美和街对面的刘茂芝聊过一次天,说:“今年的天气怪,雨下得也太狠了。5月的雨都要下满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个事才收得了场。”那个时候,她没想到,老天爷竟要出这么大个事。

如今去和新村同一个村子的磨坊沟和梭梭寨,还能看到这里曾经生活的平静和富足。这里几乎每家人都有院子,会种花、种葡萄,自己养蜜蜂采蜜。吴月娥家曾经同样有一个大院子,正午面朝公路,右手边是猪圈,左边是厨房,前面两墩龙门柱,围着一圈栏杆。院子里种了葡萄和各种各样的花,她上次回家的时候,各种花都已经开得很旺盛了。

她妈妈朱兴琴还想办法弄来几株草莓种在地里,高原地区比平原地区的节令晚,草莓最近才刚刚结果。连苍美记得,出事前几天,朱兴琴还在家族微信群里发了好几次视频,有的是用盘子小心地托着植株上的草莓,有的是刚摘下捧在手里。她说,朱兴琴今年45岁了,从去年家里装上Wi-Fi后,就对使用微信乐此不疲,每天晚上9点过后还在群里发消息。连苍美怼她,“你倒是白天发啊!”朱兴琴回答:“我白天哪里有空嘛。”正是因为有朱兴琴,家族的微信群就格外热闹,自从出事后,群里的气氛就一直凝重得化不开。

这里的人见惯了地震和滑坡这样的灾难,连苍美到现在还能轻松地回忆1976年那次地震,“用吊着的大锅煮饭,半天煮不熟,着急得哟!”2008年“5·12”地震给她最深的印象则是,石木结构的架子房,“石头被摇得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吹泡泡糖一样。”每一次灾难都会留下无尽的麻烦,要搬迁,要重修房子,生活总会伤筋动骨一番,然后继续向前。但没有哪次灾难像这次一样,毁灭来得如此干干净净,又如此不留余地。

6月30日是头七,10点钟,开始是在“神龟回游”的观景台上遥遥公祭。随后,家属们带着香火纸钱和费力搜集起来的死者衣物到现场祭奠。按照当地习俗,在屋子里去世的人,头七那天本应该在死者房间里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三碗饭菜,下面三碗饭菜。上面三碗是给阴间的官员准备的,下面三碗是给死者准备的。备好饭菜后,用筛子在房间里筛满炉灰。当天晚上亲人们都住到亲朋家去,为死者留出足够的空间。第二天一早,亲属们要从窗子外扔一把火钳进屋,提醒死者,该走了,然后才进门。如果一个死在外面,是回不了家进不了门,只能去坟上烧纸。

但这一次的头七,没有房间也没有坟,所有人都只能去已经变成废墟的地方勉强辨认一个地方,匆匆忙忙地烧纸、烧香、烧死者衣物、燃放鞭炮。也有人在路边用一次性杯碗盛了6碗饭,并排摆在路边。吴月娥当天先去给爸爸妈妈磕头,然后一路往外,又去给二爸二妈磕头,给大妈磕头,给二嬢(二姑)和姑爷磕头。没有坟堆的祭祀现场隔着三五米,一个接一个,遍地都是。不断有人哭倒在现场,剩下的人则互相拍着肩膀说“坚强些”,自己却别过头抹眼泪。

当天还难得地放了大晴,阳光炽烈,绕在半山的云雾完全散开,已经重新打通的叠溪河里的水是纯粹的碧绿盈盈,远处的山体则笼罩在阳光里,有一层梦幻的蓝紫色。但阳光下曾经新村所在的位置,除了凌乱的山石泥土,只有呛人的烟火味道和满地飘散的黄表纸,显示这里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人间坟场。

而在离泥石流不远的下海子边上富贵山山腰上,有一条笔直的断裂痕迹,有人很肯定地说那里就是1933年寨子笔直坠落的位置,另外一些人则不确定,说是另外的地方。争论无法被证实,经历过那一次地震的为数不多的见证者早已作古,山上草木葱葱,如同从来没有人烟,灾难留下的痕迹和教训似乎已经被大山完全地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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