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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郛 :华北危局中的外交官

作者:主笔 徐菁菁
1933年,日军入侵热河,长城一线失守。黄郛遵蒋介石之命担任北平政委会委员长,主持对日媾和。其媾和的结果是签署《塘沽停战协定》。该协定客观上为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洞开了门户。反对者直斥黄郛为“卖国贼”、“亲日派”、软骨头。但他身故后,国民党政府两次给予其特别表彰,这在民国政坛人物中绝无仅有。褒词云:“不避险阻,力任艰难,隐忍求全,用纾祸变,心孤事苦,尤人所难。”黄郛之困亦是“七七事变”之前的中国之困。

北平政委会委员长黄郛(1880~1936) (Olive Archive/FOTOE 供图)再度出山

1936年8月,黄郛因肝癌住进上海宏思医院。夫人沈亦云回忆,黄郛辞世前,蒋介石到医院探病。他面告黄郛:“抗战准备已过半程,再一二年可全就绪,以前种种委屈,未曾枉做。”沈亦云“不知真个如此,抑系蒋先生对症下药慰情之语”。蒋走后,黄郛感慨:“果能如此,死且无憾。”同年12月6日,黄郛于上海寓所辞世,时年57岁。

1933年4月9日,在莫干山“隐居”的黄郛接连收到蒋介石的急电:“时局艰危至此,兄等有何卓见?”

1933年1月初,关东军占领山海关,2月下旬起接连展开热河及长城线的侵略作战。短短数月,日本占榆关(山海关)、陷热河、扰滦东,进窥平津,华北形势危于累卵。山西省主席徐永昌在给汪精卫的电报中分析时局:“平津之失与不失,只恃敌之来与不来。”南京国民政府认为,保全平津是当务之急。东北被日本强占后,华北的地位更加凸显。1933年,华北仅关税、盐税、统税收入分别占全国该项总收入的20%、20%和15%,三项税收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1/6。国防会议认为:“平津若失,则海关收入,骤形短缩,其他一切筹款办法,亦惟有更形拮据。”不仅如此,在政治上,“华北远非东北可比”,其得失立刻影响全国。徐永昌在致蒋介石的电报中说,如平津失守,“即等于华北整个沦亡,人心失所依据,其促成第二个满洲国亦意中事”。

若认为战不能取胜,何以保平津?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蒋介石和南京国民政府更多地把中日矛盾的解决寄希望于国际联盟。日军进攻长城东段各口时,南京政府外交部曾呼吁英、美立即以最有效之方法制止日军之蛮横与暴行,但其结果只能令蒋介石感叹:“列强所谓助我者,仅予日本以一骂,而日本必即还我以一刀。”1933年3月27日,日本宣布退出国联。以国联制约日本之策略已至穷途末路。28日,蒋介石与汪精卫达成“剿共重于抗战”的共识,决定同日本直接交涉,“缓和侵略,保存华北,稍纾喘息”。

而直接交涉,蒋、汪二人亦有顾虑。“九一八事变”以来,直接交涉因涉嫌承认日本既得侵略利益,一直为舆论所反对,极为敏感。1932年,日本进攻锦州时,时任外交部长顾维钧就建议中日直接交涉,划锦州为中立区,避免导致更严重之冲突。不料这一建议导致舆论群起反对,政府各派趁机内斗,蒋、汪离职。至平津危机迫在眉睫,军事委员会国防计划委员会秘书长翁文灏如此描述当权者的为难:“绝对的战——武力战争收回失地,或绝对的和——签字承认屈服,这两条路都是不可能的。”他提出,需要找到一个方针“利取其重,害取其轻,权衡轻重”。而这个寻找和执行方针的人势必付出代价,必须“不足计较”——“一时之毁誉,一身之进退。”1937年7月,第29军37师219团士兵在卢沟桥畔构筑的机枪阵地(东方ic 供图)外交部长罗文干已明确表示反对与日直接交涉。他认为,在丢失东北土地的情况下,“除努力收复失地外,复有何交涉可言?”蒋、汪遂决意绕开外交部与日本接触。那么,谁是最合适的人选?蒋介石把眼光放在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兄长”黄郛身上。

黄郛原名绍麟,字膺白,1880年3月8日生于浙江绍兴,年少时家道中落,发愤读书,1905年受清政府选派赴日,入东京振武学校学习军事。是年8月,黄郛参加了孙中山创立的中国同盟会并负责掌管会员名册。1907年,黄郛在发展会员的过程中与蒋介石相识。1911年11月,陈其美在上海发动起义,黄、蒋二人赴沪相助,三人结为盟兄弟,以陈为长,黄次之,蒋为幼。

蒋介石对黄郛主持与日交涉寄予厚望,出于多重原因。首先,黄郛是同盟会元老,资历颇深。他曾于1921年出任北洋政府华盛顿会议的代表团顾问;1923年2月入张绍曾内阁,署理外交总长。1924年,他协助冯玉祥领导“北京政变”,代理内阁总理,并摄行总统职权。更重要的是,多年来,黄郛虽与国民党关系紧密,但他从未入党——夫人沈亦云在回忆录里说他“始终只愿做一客卿,无意参与党的政治”。1931年12月,黄郛曾给蒋介石写过一封长信,劝说蒋取消训政、早行宪政。这和蒋介石一党专政、党外无党的想法大相径庭。但在与日交涉的事务上,黄郛相对独立的身份或可以减少国民党政府的舆论压力。再者,黄郛早年旅居日本,与日本政界人士多有往来,被日本人视为中国人中“理解日本之第一人”。《大公报》曾评价说,黄郛是“九一八事变”以后唯一尚可与日本议论大局之人。

事实上,华北危机之前,蒋介石就曾力邀黄郛出山,北上主持事务。1932年8月3日,国民党中央会议通过了以黄郛为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长的任命,然而黄郛随即电辞。8月13日,蒋致电黄郛劝说道:“今后华北政局,无论外交、军事、政治方面均益加重要,特请吾兄北上匡助,代为主持。”但黄郛不为所动。1933年1月,进占榆关的关东军士兵在著名的山海关城楼上插上日本国旗(Bettmann/视觉中国 供图)与日交涉,黄郛吃过大亏。1928年,蒋介石领导国民革命军北伐。4月21日,日本为阻挠北伐,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要求北伐军绕道济南北上。时任外交部长黄郛奉命与日本方面交涉,但日方置之不理。国民革命军于5月1日克复济南后,日军于5月3日派兵侵入中国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将交涉员蔡公时割去耳鼻后枪杀,并杀害交涉署全部职员,同时进攻国民革命军驻地,在济南城内肆意焚掠屠戮。中国民众被焚杀死亡者达1.7万余人,受伤者2000余人,被俘者5000余人,史称“济南惨案”(又称“五三惨案”)。惨案发生后,国民党召开会议,确认优先国内统一,将外交纠纷暂且搁置。黄郛再次奉命前往交涉,然而“日方态度异常傲慢”。5月5日,日本飞机又轰炸了济南。

蒋介石的妥协策略受到各方强烈指责。为纾缓压力,5月20日,蒋介石致电黄郛:“请兄暂行辞职,并望从速,否则各国外交也受影响。”他还解释说:“膺白外交失败了,一般老先生均不满意。”见蒋介石如此推卸责任,黄郛随即复电辞去所有职务。1928年12月,他在给国民党要员张群的书信中坦言自己的失望:“济案所受刺激,公私两项皆为生平未有之伤心事……令我没齿不能忘。”次年,蒋介石组织导淮委员会治理淮河,自任委员长,邀黄郛为副委员长,劝他“为三十年友谊勿却”。黄决然回电:“欲保三十年友谊于不敝,故不必共事也。”驻防华北的东北军士兵正在保养枪支(东方ic 供图)辞去官职后,黄郛“彷徨不知所之”,以研习佛经排遣苦闷。沈亦云拿辛弃疾的词安慰丈夫:“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此。知我者,二三子。”一家三口遂定居莫干山办学校、搞乡建。1933年4月9日,黄郛收到蒋介石急电时,已“隐居”莫干山5年。

为说服黄郛出山,蒋以电文三顾茅庐。4月11日,他在第二份电报中说:“举世处境最艰苦者莫弟若,层累曲折也太多,深盼兄即日命驾来南昌详商一切。”三天后,他又去一电:“兄如不愿任北事,能否以私人名义赴北方襄助?”这一次,黄郛动了心。

黄郛久居山野,但并非不问国事。“九一八事变”后,他自责退隐山林的消极行为是把身体给了帝国主义,精神给了释迦牟尼。黄郛和一帮同道组织新中国建设学会,发行《复兴月刊》。在发刊词中,他写道:“试问吾四万万人同立在此‘不沦亡,即复兴’之分水岭上,究竟何以自处?吾敢断言:无男无女,无老无幼,全国中无一人甘沦为亡国之民,故吾又不能不要求:无男无女,无老无幼,全国中无一人不应起而共负建设之责。”

华北危局,黄郛与蒋介石、汪精卫的看法类似。他认为,中国的武器和训练与日本相差太远,长城一线的作战中,日方所持现代化武器装备,决非一年多前淞沪肉搏战可比;期望各国仗义出兵相助,诉之国联,更是犹如“涸辙之鲋鱼待东海之大水”。解决危机之道,唯有与日谈判。后来北上前,黄郛在接受上海《大晚报》负责人曾虚白采访,解释媾和的考虑:“日军进逼,正像房屋密集的市区遭遇了大火,无论你有怎样精良完备的消防器材,和怎样勇敢熟练的消防人员,要在着火地区内消灭火种是不可能的。目前唯一救急的办法,只有把快烧到的房屋拆掉它,打出一条空巷,不让火源再蔓延过来。”他向曾虚白保证说,日本的得寸进尺不会有止境,而政府忍辱负重、争取时间延缓战火之爆发却有退无可退的止境,因此,抗日必战,政府早具决心,现在只争时间之迟早而已。

4月25日,黄郛应邀到南昌面见蒋介石。根据曾虚白自传中的记录,蒋见黄郛,第一句话即说:“膺白兄,我们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可是今天我请你来,是要请你跳火坑,你能了解我吗?”这句话没有吓倒黄郛。“勿以为我们长可在山中做‘事外逸民’。”他在莫干山别过妻子沈亦云时说,“国家垮下来将无山可入,不经努力,他日必悔,尽最后之力,则心安无怨。”

无计可施

1933年5月14日,黄郛北上复命就职,出任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他虽知此行是“跳火坑”,但仍有一丝期望。沈亦云回忆,1933年时,黄郛北行的愿望是“先求安定”“继图振作”。

多年来,黄郛和日本政治家有很好的私交。1929年出任驻华公使的佐分利贞男和黄郛一样,都认为中日之间必须相忍为治。佐分利曾进言时任首相滨口雄幸与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今后应走对华协调路线,不可过分干涉国民政府,将国民政府与欧洲国家一视同仁地对待。”然而,这一观点遭到了日本陆军的强烈反对。1929年11月,刚刚出任日本驻华公使两个月的佐分利贞男,在回国请示修订中日新约方针时,蹊跷地在箱根富士屋饭店开枪“自杀”身亡。

“九一八事变”后出使中国的重光葵在1933年5月解职归国前,曾私下对黄郛透露:日本的军事力量已远较十年前为强;日本军界下层的军佐劫持上层,建功立业之心空前膨胀,对中国开爨必不可免。重光葵说:此乃友谊,非外交官的话。黄郛知道中日难免一战,但依然抱有期望。他曾经感叹地说过:中国真是不幸,两个邻居(苏俄和日本)都不是善类,如果是个家,我早已搬。如今是个不可搬的国,只得先顾缓急轻重。他对苏俄深抱戒心,认为“中日关系与中苏关系比,无论如何不应该放弃日本这一条路”。他始终认为,中日关系有可能达到当时“英美”和“德奥”那样的兼容——即便有争,也能相互尊重。

然而此次北上议和之艰难远超黄郛的预测。沈亦云后来回忆丈夫与日交涉的种种:“膺白当华北之任,他本人有两个弱点:一是‘真’,他‘真’而日本少壮军人毫无诚意;二是‘想解决问题’,而日本人正时时处处制造问题,永无止境。”

真正主导局面的并不是黄郛所熟悉的日本外交官僚。北上行前,黄郛在上海与日本驻华武官根本博三次会谈而未有结果。后者告诉黄郛,中方若想求和,得同在平津的日军接洽。关东军在黄郛北上之时蓄意加强了攻势。5月17日黄郛抵达北平时,日军攻陷唐山;18、19两日,密云、三河、遵化、蓟县相继失陷,北平已成兵临城下之势。

5月21日,爱国青年赵敬时激于义愤持刀砍伤日兵,日方借故拒绝和黄郛会谈。同日,香河失陷,日军离通州只4英里,平津市民纷纷趋避出城。夜间,除第17军军长徐庭瑶固守北平外,其他军政机关也撤往保定。22日,黄郛在给汪精卫的电报中描述他的处境:“近日对方态度骤变,……连日专制造小问题迫我,并无条件提出。略取平津,虽尚未必,而包围平津,迫我接受严酷之条件,不可不防。”然而,不可不防,以何设防?当晚10时,汪回电,只说明了谈判的底线:“弟以为除签字于承认伪国,割让四省之条件外,其他条件,皆可答应。”

事实证明,谈判的主动权皆在日方手中。令黄郛意外的是,是夜,日方突然连夜邀黄郛至海军武官藤原喜代间住处商洽停战条件。双方争执至次日晨,形成了一份初步停战条款。幕后打破僵局的是关东军司令武藤信义。战后发现的函电证明,当时日方确有占领平津的计划,但最终还是放弃,原因主要有三点:当时伪满内部,东北义勇军活跃,苏联势力犹在,新占之地区亦未及消化;罗斯福、宋子文5月中旬发表联合声明,美国的态度对日产生一定压力。再者,日本最希望在华北建立亲日伪满政权。黄郛出山掌管华北政务,使日本方面抱有很大幻想。5月21日,关东军致电军部建议:此刻时机有利,应速签停战协定。如迁延时日,中央军得以重建,平津秩序恢复,再发动军事行动,理由不足且很困难,恐终将悄然撤兵。同日,参谋本部复电武藤信义,同意进行停战谈判。

南京方面不可接受的“承认伪国,割让四省”最终没有出现在停战协议中,也是因为日方的自有考虑。5月25日,对华稳健派的代表人物日本公使有吉明替黄郛说了话,他提出:“以国民党政策的和缓、对排日活动的弹压来改善河北的中日关系,进而策划全面改善两国关系,主要是黄郛自己的设想,但这绝不代表黄郛可以缔结包含承认‘满洲国’条款的协定。一旦强迫签订此种协定,将让国民党政府和黄郛陷入十分困难的境地,反而可能导致河北事态的无法收拾。同时还会招致国民党内部反对对日政策势力的强化,带来逆转两国关系改善势头的危险。”

5月31日早晨,天气湿热无比。塘沽火车站的侧线上,停着长长一列专列。列车两端为铁甲车,中间是一长串豪华卧铺车厢,窗帘低垂。这辆列车里坐的是南京国民政府代表熊斌。他带着中国代表团走过塘沽窄窄的街道,走到日本领事馆。在阳光下等了近10分钟之后,才被放行。

对中方代表来说,这次签字仪式处处隐含着羞辱之意——在门口迎接中方代表的日本官员个个级别都低于中方代表。日方代表参谋副长冈村宁次是少将,级别也低于中方首席代表熊斌中将。不仅如此,正式会议开始后,冈村提出《停战协定》草案,告诉中方:“这是关东军的最后方案,一字不容变更,中国代表应在一个半小时内,即上午11时以前,做出承诺与否的答复。”熊斌提出异议:“在撤兵区域内,如果出现扰乱治安的武装组织,中国军队可作必要处置。”但是冈村不予理睬。中方无任何与对方较量的砝码,僵持至10点50分,距日方要求截止时间还有10分钟的时候,熊斌无奈签字,未做任何更改。1937年7月,第29军37师219团的一名士兵持枪警戒远处的平汉铁路卢沟铁桥(视觉中国 供图)1933年初,日本关东军装甲部队开入热河农村(视觉中国 供图)这份贯彻了国民政府“限于军事、不涉政治”原则的协议要求中国军队迅速撤退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香河、宝坻、林亭口、宁河、芦台所连之线以西以南地区,不得前进,又不做一切挑战扰乱之举动。日军为确悉第一项实行之情形,可用飞机或其他方法实行视察,中国方面应行保护,并予以便利。

冈村宁次在回忆录里说,协议的签署“气氛和睦”,“于是,昨日之敌化为今日之友”。在现场采访的《纽约时报》记者哈雷特·阿班(Hallett Abend)记录道:“签署完毕,日本人端来了香槟和葡萄酒庆祝,而这杯酒对中国人实在难以下咽,因为他们等于把整个华北拱手让给了日本。所以签完字后,这几位中国人冒着尘土,一路蹒跚地回到专列。”

委屈无以“求全”

1934年4月初,黄郛南下到南昌晋见蒋介石。蒋正忙于对江西红军进行第五次围剿,并没有精力和心思与黄郛商讨华北问题。黄郛汇报了华北严重的局势,提出无能为力要求辞职。蒋说:“你在华北辛苦了,请你一定坚持下去,不要管别人怎么议论。等我将江西共匪剿灭,我再全力对付倭寇。”6月,蒋介石与黄郛再次会晤于杭州,黄郛再次向蒋提出了辞职要求。蒋见黄郛困顿不堪,终于答应他不必再回北平。黄郛从蒋处夜归,告知沈亦云,夫妻两人如释重负。不料次日,蒋介石亲自登门,收回了前一晚的承诺。沈亦云质问蒋介石为何出尔反尔,蒋介石赔笑道:“膺白北上,是为党国负责,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呢?”沈亦云又问:“辱国差使,宜派人轮流充当,为什么只让膺白一人独担?”蒋答道:“你既学佛,当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旨。”黄郛默然同意上路。

“吾人以弱者地位应付强者,既不能以理争又不能以力争,只好强颜以好意奉求。”《塘沽停战协定》只是一个开始。协议签署后,日方开始围绕协议善后问题,以各种方式侵蚀华北。1933年7月,黄郛为了求得让日军撤离停战区,支付编遣善后款48.4万元,并不得不委任伪军李际春为战区军事编练委员长。

1933年11月,冈村宁次一行抵达北平,向黄郛出示《关于北支善后交涉商定案》草案一份,并声言本案为关东军再三审议决定者,中方只可以为文字之修正。草案内容主要包括在长城各隘口警备权属于日、伪满洲国;在接收区域内,中国允许伪满洲国在山海关、古北口、喜峰口、潘家口、冷口、界岭口设置必要的各种机关,并给以最善意的援助;中国迅速委派代表与伪满洲国交涉通商贸易、交通通讯、航空联络等问题。冈村宁次表示“满洲国”已经日本天皇诏策承认,有日本一日,即有“满洲国”一日。黄郛坚持无论何种方案,其内容如带有承认“满洲国”之意味者,在我方立场上绝办不到。

然而,双方代表前后合计七轮会谈,日方动辄以谈判破裂相要挟,最终达成的两份非正式文件,其实质内容和日本最初提案完全一样。此后,日方又在通车、通邮、设关、通航等问题上步步紧逼,企图通过这些问题让中方彻底承认伪满洲国之存在。黄郛等人百般周旋,在协定中尽量做到排除“伪满洲国”字样,但在事实上已是对伪满洲国的默认。

黄郛深感内外皆穷于应付。他在给蒋、汪的电文中说:“郛等殚精竭虑,欲为国家多争尺寸之失地而未能,彷徨午夜,相对凄戚。”他痛陈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既无实力以取消伪国之存在,我又何能凭口舌以阻止伪国之进行!深盼能使各方了解实际环境,外瞻内审,共济艰危。”

黄郛渴望南京政府“共济艰危”,但蒋介石当时的首要大事在于剿共,也无力与日本周旋,黄郛不但是孤立无援,还要为蒋、汪二人背书。将对日谈判事务全权交给黄郛后,汪精卫怕黄郛不敢承担,特电黄郛:“弟决不听兄独任其难。弟必挺身负责。”蒋介石也致电何应钦、黄郛,许诺:“事已至此,委曲求全,原非得已,中正自当负责。”然而在《塘沽停战协定》谈判期间,蒋又在电文中质疑黄郛的工作,放高调说:“最高无上之决心,不可须臾或忘。弟以为不有一北平死战,决不能满倭寇之欲,亦不能得国人谅解也。”黄郛看出个中私心,痛心回电:“弟既强我以肩此重任,弟必给我以同等信用。”“希望今后彼此真实地遵守‘共尝艰苦’之旧约,勿专为表面激励之词,使后世之单阅电文者,疑爱国者为弟,误国者为兄也。”

蒋介石希望黄郛能够做到“委曲求全”,但与日交涉越久,黄郛越认识到,时局之下,委屈根本无以求全。

1934年6月1日晚,有人向黄郛上海住宅园中投掷哑弹一枚。2日,黄郛接到投弹者书信一封:“若不痛改前非,勾结一二所谓现在首脑国贼,断送国土,当再进一步。”末署中华青年铁血救国团上海支部。7月1日,因与日方的通车协议生效,平沈路通车。车行至塘沽以东的茶淀时被炸,死伤乘客16人。7月7日,黄郛在给汪精卫的电文中反思妥协政策是否还有维系的可能:“去年,彼方乘战胜之余,气焰万丈,实已无理可喻。弟装矮人,已一年余。通车办后,苟再不略伸伸腰,不独弟自身将不保,国家亦极受损。”黄郛决定“伸一伸腰”。17日,他致电蒋介石及汪精卫,告诉他们他已派人同冈村宁次谈判,如情势顺利,要求无条件撤销《塘沽停战协定》,不然退一步则要求日方诚实遵守,不扩大解释,不曲为解释。这些要求自然全被日方推翻。黄郛在29日致汪精卫的电文中极为失望地说:“日方之刁难细工,真是可恶,而又可怕!”

1934年8月13日,天津《大公报》记者王芸生采访了黄郛。他向黄表示:“北方人士多盼望黄早日北返,冀以减少战区内民众痛苦。”黄郛感慨地答道:“恐怕无补于大局啊!”

他沉痛地向王说:“这一年的经过在明了国家情况的人,当然能够谅解,一般人则以为我黄某天生贱骨头,甘心做卖国贼。对外未曾做什么事,对内却须时时做解释工夫,真是痛苦万分。一年以来对内对外,尽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只是伸伸腰之后有什么善后办法?为国家设想,不能那样冒险。”他停顿了一下,控制激动的情绪,继续说:“我现在好比打网球的球。日本人说:黄先生你若是没有办法,还不如请你趁早躲开,免得碍我们的事!一球拍把我拍到南方来。到了南方,逢人便问:‘膺白,你什么时候回去?’又一球拍把我拍回北方去。但一谈到办法,便好像我向中央讨债,夹在这两种心理中间,能办出什么成绩来?对方(日本)气量是小的,力是大的,而欲无穷。国人则眼光是短的,调子是高的,肩头不负责任。我的困难可知,且挂着华北政整会的招牌,办理对日本关东军的外交,北方各省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可以找到头上来,但结果是什么事都管不了!”

1934年,日本方面已经抛弃了黄郛建立亲日政权的幻想。对华北有所图谋的日本通过一系列偶发事件,开始驱逐国民党势力。1934年9月,关东军向国民党察哈尔当局提出在察东划界,要求“察东中国军队退长城线以西以南,长城线以东以北由日方设警”,遭到中方的严词拒绝。日方又要求可以在上述各村“行军”,亦未得逞。11月,关东军唆使一部分伪满洲国伪军向长梁进攻。1935年1月15日,伪满“自卫团”与驻防察哈尔省沽源县的国民党29军宋哲元部发生“冲突”。宋哲元马上请黄郛出面与日本交涉。然而双方刚刚谈判,又发生了因日伪军在察东劫掠百姓而被29军官兵收缴40人武器的事件。关东军借此兵分两路向察东大举进攻。

1935年5月初,天津日租界《国权报》社长胡恩溥和《振报》社长白逾桓相继被刺杀。日方借口这是中国人民的排日行为,促使地方政府严加注意,否则日方将采取自卫行动。

这年,4月底,黄郛发长电给重庆行营秘书长杨永泰,要他转告蒋局势的变化,指出前因察东事件,宋哲元“已慑服”,“且已密聘日籍顾问”,日方认为他比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易于利用而有力”。“最近日方急进派有公然主张驱逐黄郛政权及暗杀殷同(北宁铁路管理局局长)者。”

5月,绝望已极、身患肝癌的黄郛南下,决心此生终老莫干山。但他仍于7月22日再次致电杨永泰,提醒华北局势之复杂:“今日国内政情,华北囿于一时局部厉害之偏见,各动其所动;中央困于多头横议之组织环境,各静其所静,故已形成中枢无主,地方无耻之现象。”他指出,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苟延残喘,“小则端拱无为,徒耗巨额之经费;大则为人挟持,酿成甚大之流弊”,“速电中央断然下令结束为宜”。

1935年7月,何应钦与中国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签署《何梅协定》,国民政府中央部队和宪兵撤出北平和河北省。蒋介石嫡系的中央军撤走后,出面填补空白的,是第29军军长宋哲元。1935年8月28日,国民政府任命第29军军长宋哲元为平津卫戍总司令,次日裁撤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华北重现出长城抗战以前地方实力派拥兵自重的局面。

其实对此时的蒋介石来说,“委屈”也已至最后一步。这年6月28日,他在庐山接待了《纽约时报》驻华首席记者哈雷特·阿班。听阿班讲完他在东北的见闻后,蒋介石并没有马上向这位美国记者透露什么计划,“但从他的样子看,这一次,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屈服于日本的压力,而将战斗到底”。蒋介石告诉阿班,他意识到,如果任由日本占领华北而不作抵抗,他将失去中国的民心,也会失去手下大多将领的支持。

(参考资料:《亦云回忆》,沈亦云著;《和战之争与塘沽协定》,李凤琴著;《黄郛与塘沽协定善后交涉》,杨天石著)

武藤信义

(1868~1933)

武藤信义系日本佐贺县人,早年曾有志于成为教师,嗣后受弥漫日本全国上下的尚武气氛影响,改为入陆军教导团当兵,1892年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3期,日后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大学第13期。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期间,他都曾来华参战,对中国东北一带情形颇有了解。加之曾从事对俄谍报工作的关系,他对俄语也相当精通,曾任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一战”末期还参与过对西伯利亚的军事干涉。

明治、大正时代的日本陆军高层大体被长州藩出身的军人所把持。武藤信义虽然一向以业绩不俗著称,在1926年就晋升为大将,但担任实权职位的时间并不长。1932年初辞去陆军教育总监一职后,他的身份仅是半退休的军事参议官。但随着日本全面入侵东北以及炮制“满洲国”的阴谋成形,对东北形势知之甚详,在1926年还曾短暂担任过关东军司令官的武藤意外获得重新起用,在1932年8月被任命为关东军司令官、关东厅长官兼驻伪满首任大使,成为少见的身兼军务、行政、外交三职的关键人物,为明治以来所罕见。

为了在军事上为“满洲国”建立屏障,1933年初,武藤下达向热河和长城一线进攻的命令。关东军主力在3个月内陆续击败在华北的东北军、西北军和北上增援的中央军一部,占领热河全境,并兵临北平城下。不过由于奉天特务机关长板垣征四郎策动华北暴动的阴谋未能奏效,武藤最终授权关东军副参谋长冈村宁次与中方签订了《塘沽协定》,结束军事行动。此时的武藤已经年满65岁,按例应退出现役,不过他在当年7月即患上黄疸,于8月底病死于长春。为表彰其“功绩”,昭和天皇在其弥留之际授予他勋一等旭日桐花大绶章、功一级金鵄勋章和男爵爵位。

(文/刘怡)

有吉明

(1876~1937)

有吉明系日本京都府人,毕业于东京高等商业学校(一桥大学前身)专攻部,早年曾在日本驻釜山理事厅、驻英国大使馆、驻上海领事馆等机构担任过中级外交官,累计驻华的时间超过16年。在担任上海总领事任内,他曾亲历过辛亥革命以及对北洋政府的交涉,对中国的政治、经济情形知之甚详。20年代初,币原喜重郎出任日本外相,奉行遵守国际条约、在对华政策上与英美力求一致的“协调外交”路线。有吉作为“协调外交”的重要执行者,在担任驻国联代表期间为东京赢得了较好的国际形象,因此被视为外交稳健派。

1932年,为缓和因“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而急剧转冷的中日关系,素有“知华”之名的有吉被任命为驻中国特命全权公使,1935年中日外交关系升格为大使级之后,他又成为首任驻华大使。这一时期,日本政府对渐进蚕食华北的“协和外交”尚抱有幻想,有吉作为稳健派代表,对此持赞成态度,并努力加以促成。1933年他曾向新任外相广田弘毅呈递备忘录,认为在黄郛、汪精卫等中国高层人士的努力下,中日关系有逐渐缓和的可能;日本应当恢复“协调外交”时代以经济蚕食为主的方针,暂时放缓对华北的军事入侵。在1934年中日关于山海关铁路通车问题的谈判中,他也对中方的主权诉求表示谅解,促成两国达成协议。

作为华北漩涡的当事人之一,有吉奉行的稳健路线在中日两国都面临重重困难。对南京政府而言,即使是相对“怀柔”的经济、外交渗透,依旧构成对中国领土和经济统一的破坏;在1935年成功实施币制改革、军事上的备战措施也全面启动之后,有吉所寄望的亲日派政要逐步隐退,中国方面的态度开始趋于强硬。而在日本的激进派军人看来,将华北问题局部化的安排收效太慢,远不足以满足其扩张野心。到了1935年底,随着绥远战事的发生,有吉自感已经无力抗衡来自军人集团的压力,遂于次年3月自行辞职。回国后他曾批评广田内阁日益张狂的对华政策,称“国家的国格,犹如个人的人格”,应当对中国的国格给予尊重。1937年6月他因病去世后,中国《申报》等媒体曾给予其积极评价。

(文/刘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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