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常采取的小部队突袭战术模式其实是日本国内的标准战术体系。一群武士响应领主号召,带领自己的郎党参与领主大军,看着是一支大军,其实内部是大大小小的武士团。除了高级武士,一般的武士携带的人员较少,多在几人到十几人,兵器五花八门,刀剑、长枪、弓箭无所不有。所以他们在山林、稻田、屋前屋后,无处不可以作战。如前面所说,明军的战术是正常中央集权王朝的大型野战模式,兵器由国家统一派发,士兵成建制地持有一种兵器。这种模式下,明军最小的作战单位是二十五人的队,兵器相对单一,由一个队长统属。而且,还有相当数量的军队基本为同一种兵器的情况,如六千山东长枪兵。明军这样的作战模式,适合大的平原旷野,适应性和灵活性不足。因此遭遇浙江的战场环境和倭寇的战术模式,明军原有的战术就显得格格不入。以二十五人的队为例,列一个基本的方阵占地面积最少为9×9平方米。稻田田埂、水塘洼地,是否处处有9米宽的位置,让这个阵形可以排列?答案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多数的田埂不过一两尺宽。以单一长枪作为兵器,意味着这个小队在被地形分割后,侧翼或后方遭到突袭时,只能任人宰割。
不过以倭寇为整体来说,战斗力其实并不强。不可否认,自小受到严格技击训练的日本武士,在个人搏斗技巧上远超一般的中国士兵。但是武士这个阶层其实对应的是明军军官阶层。普通日本倭寇在个人战力上相对明军并无优势。同时在战场作战,个人勇武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军队的整体纪律。倭寇本身的组成和战术模式,意味着他们不可能有很好的战场纪律。所以即便百年不知兵的江南,在倭乱初期,仍有不少从未打过仗的知县,率领一帮平民守卫城池成功,又或者在野战取得胜利。
倭刀虽利,但是一寸长一寸强。长枪可以轻易做到一丈八尺,即5.76米。现存有记录可查的日本战国武士,持有的实战刀剑最长不过2米。也就是说,在持枪人的长枪攻击到持刀人身上的时候,持刀人还要努力前进将近3米,才能够到持枪人的身体,这个时间起码可以让长枪再攻击一次。所以纵观倭寇的作战模式,有着很鲜明的特点,那就避免直冲明军大阵,以突袭、夜袭、设伏、袭击侧翼为主。所以在倭寇最 开始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之后,明军也开始调整自己的战术模式,让这些精锐日本剑士最终就成了挡车的螳螂。
首先开始改良明军阵法的是明代儒学大师和军事家唐顺之。他放弃了以二十五人的队为基本单位,把最小的编制改成只有五个人的伍。唐顺之的伍有三种不同兵器,伍长持防牌在最前,其后是一把狼筅和三支长枪。这种阵形又被称为鸳鸯伍。
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改进。明军士兵在猝然遇敌之时,对抗倭寇精锐刀手的不再是格挡不便、重量偏轻的长枪,而是颇有分量的盾牌和狼筅。这些重量通常在六斤以上,而且遮拦面积大的盾牌和狼筅,不是重量四至五斤的双手剑能轻易推动的。有阵列在前的刀牌手和狼筅手作为安全壁障,明军的阵形就能保持完整,站立在刀牌手和狼筅手身后的长枪手就可以放心杀敌。其中狼筅由于其横出的枝丫,有着阻碍物体前进的作用。所以可以把其看作一个网状的、中间带一个枪头的异型盾牌。对阵狼筅的敌人,由于横枝的阻拦,并不能像类似对付长枪一样,直接抢进枪手身侧,而狼筅的横枝,却不妨碍自己的战友在背后从横枝的缝隙中挺枪前刺。狼筅与其他兵器相交的时候,还可以转动枪柄,用横枝锁住对方的兵器,让己方持枪士兵,能够有机可乘。至于刀牌手则是为了防备倭寇的重弓重箭在较近距离上的巨大杀伤力,同时也为了封死敌人任何可能滚入的通路。
可见,改良后的军阵在灵活性上大为增强。但是这个队形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训练时间太长。刀牌手和狼筅手在兵器上有巨大的优势,只要短期训练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作为主要杀伤力输出的长枪手就不行了。俗话说“年刀月棍一辈子的枪”。唐顺之本人作为一个练枪超过十年的人,在编练阵形时,不可避免地多少会受到其本人精湛枪术的影响,而普通明军士兵根本不可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长枪手素质的相对不足,导致唐顺之的伍产生了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长枪手所处阵形安全冗余不够。以五个人为一个基本作战单位,如果万一有敌人能突破牌手及狼筅手的防御,训练度达不到唐顺之设想标准的普通长枪手,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不过唐顺之还没来得及改良阵法,就在抗倭一线病逝,年仅五十三岁。
最终帮助唐顺之完善新阵法的人就是抗倭名将戚继光。他将唐顺之的两个鸳鸯伍并为一个鸳鸯队,然后去掉了伍中的一个长枪手,改为镗钯手。镗钯同样是一个带有横枝的兵器。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中,镗钯手与长枪手一起出击,但是镗钯手并不是用来杀敌的,而是用来保护长枪手的。这样就完美地解决了长枪手的训练时间问题。对于戚继光的鸳鸯阵来说,并不需要攻守兼备的长枪手,只需要一个能狠狠地刺出去的长枪手就行。至于长枪手的安全,前有盾牌和狼筅,后有镗钯手贴身保护。戚继光的鸳鸯阵,虽然在伍这个单位上,少了唐顺之一支长枪,但是由于镗钯手的保护,长枪手在攻击时根本不需要留有余地,所以在攻击力上并未减弱,而且大大提高了阵形整体的安全性。
我们来对比一下,倭寇的双手倭刀长度多在1.5米左右,挥舞起来时,左右至少需要预留3.5米以上的安全空间,这样才不会攻击到自己人。这个宽度足够一个鸳鸯队列阵了。当倭寇挥舞刀剑突进时,他要同时躲过四支长枪的八次刺击,才能把鸳鸯阵纳入倭刀的攻击范围内。而倭寇在躲过八次攻击后,还要突破一面盾牌、一根狼筅、两支镗钯的防御,才能真正伤害到鸳鸯阵内的人。很明显,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哪怕是日本的剑豪都做不到。后世,宫本武藏用船桨轻易就拍死了同为剑豪的佐佐木小次郎,原因很简单,小次郎的刀没有船桨长。总之,在阵形的配合下,倭寇精锐双手剑士一个人的两只手,要面对鸳鸯阵十个人的二十只手。同时,倭寇这样的精锐剑士要苦练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鸳鸯阵的长枪手只需要训练两年便已经投入战场,因此后者在成本上占据绝对优势,还可以轻易在安全距离将前者置于必死之地。这便是鸳鸯阵阵法的魅力。
不过再好的阵法,也是要人来操作的。除了鸳鸯阵同样因为戚继光而扬名天下的,还有大名鼎鼎的戚家军。
除开阵形上的不适应,一开始倭乱爆发之时,明军在人员素质上也确实水平低下。很多时候正规军的士兵还不如守土的地方民兵好用。于是戚继光上报胡宗宪,要求募兵重练,理由很简单:“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于是胡宗宪给了他三千名额,任其募兵训练。戚继光能够从嘉靖年那么多名将中脱颖而出,与其练兵的技巧是分不开的。中国上下几千年,留下的兵书相当丰富,戚继光从前辈们的兵书中把最精华的部分统统挑出,配合自己的实际经验,写成了军事名著《纪效新书》。纵观《纪效新书》,里面各种要求事无巨细,连扎营之后怎么上厕所,要按什么样的模式休息,都一条条列了出来。不光如此,他还要求每一个士兵,把这些站队、纪律方面的要求,统统背下来。不认字不要紧,认识字的念出来,跟着一起背,背不出来,军法从事。
纪律放在第一位,下面的就是个人搏击技巧。戚继光说得也很直白:“诸位都听了,练武不是你答应官家的公事,是你来当兵杀贼救命的勾当。你武艺高,杀了贼,贼杀不了你,你武艺不如他,他便杀了你。若不学武艺,就是不要性命的呆子!”知道了武艺的重要性,当然还需要一个好的老师。自小在军人世家长大的戚继光虽然武艺高强,但仍注意博采众家之长。英年早逝的唐顺之虽是文人半路出家,然而他改进拳法,精练长枪,所以戚继光向唐顺之学习长枪。与戚继光齐名的俞大猷在个人技击技巧上更是出类拔萃,刀枪剑戟无所不精。所以戚继光向俞大猷学习剑法、棍法和镗钯。之后,戚继光收其所长,将二人的技击技巧精心传授给士兵。
同时,借着总督胡宗宪的全力支持,财力雄厚的戚继光按时考核士兵的搏击技巧。他把成绩分为九等,让士兵两人分持不同兵器列练,打赢有赏,打输了挨棍罚银。不光士兵,如果队里成绩不好,队长跟着一起罚,哨里成绩不好,哨长跟着挨打。如此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训练标准,自然练出了一支强兵。淑江之战,遇到这三千新兵的倭寇一触即溃,之后这帮新兵一鼓作气,在台州、温岭四战四捷。这三千兵虽然肉搏能力极为出色,但是还差了一些东西,那就是火器。当戚继光跟俞大猷等人进攻舟山汪直部倭寇之时,列栅轮番射击的倭寇,给了明军极大的伤亡。明军原有的火器列阵模式遇到了步兵一样的问题——展不开。
明朝的火器自最早的火门枪时代便是以编组的形式进行作战的。与欧洲基本处于单干的火门枪手不同,明军以五人为一个火力单位,一个人只负责瞄准,一个人只负责点火,剩下三个人只管装火药弹丸。这在火门枪时代是极其先进的战术,但是优秀的战术模式同样限制了武器的发展。因此在嘉靖年早期的战例中,虽然明军水兵使用火绳式鸟铳,但明军的陆军依旧在使用着火门式快枪。但舟山之战中,汪直所部在舟山岛上依山阻水,列栅自卫。倭寇依托地形和火绳枪,对着阵形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明军,狠狠地来了一次弹如雨下。而传统五人一列、二十五人一组的火门枪射击模式,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有效组织起成规模的齐射。因此,受到刺激的明廷大笔一挥,在舟山之战的第二年,一次造了一万支鸟铳,配发前线明军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