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的程不时将自己与中国航空的故事娓娓道来,他家中的墙上挂着运-10的黑白照片。 摄影 赖鑫琳
程不时与夫人贺亚兮(1962年) 2017年5月5日下午,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在为C919首飞升空而欢呼庆祝的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仰望天空。他就是中国航空工业领域取得多项第一的设计师,程不时。从1951年航空工业局成立到C919首飞,这位老人的个人履历与新中国航空工业有着太多的交集。
C919首飞一个星期后,本刊记者来到位于上海的程不时家中,听这位老人讲述中国航空的故事。
一位少年的航空梦
1930年,程不时出生于湖南醴陵,父亲是一位机械工程师,母亲担任过小学教师和校长。少年时代,程不时随父母辗转到过武汉、南京、济南、桂林。他是在父亲工作的变动和抗日战争的“逃难”中度过了小学、中学时代。尽管时局动荡,幸运的程不时接受的是父母对其创造性思维的教育——程不时爱自己动手做一些小制作,父亲就带他去工作的工厂,看工人们怎么动手实践;喜欢画画,便鼓励他不要单纯临摹,而要培养自己的想象能力。程不时的“业余”爱好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他高中时代迷恋话剧并多次登台演出,还自学了小提琴。
“在桂林读初三的时候,正是抗战的艰苦岁月。我亲眼看到‘飞虎队’和日本敌机在空中的搏斗。”当时,桂林是支援中国抗战的美国“飞虎队”的基地之一。程不时回忆,只要空袭警报响起,他就得随着学校师生和市民一道,躲进漓江对面七星岩的山洞中。飞机马达的轰鸣声在他听来刺耳无比。他想:“如果我也能设计出这么威风的飞机,把侵略者赶走该多好!”
从此,程不时想方设法地寻找介绍航空知识的书刊杂志。一次班里做墙报,他写了一篇关于“飞机的三轴操纵”的心得,这也成了他众多科普文章中的开篇之作。
在程不时的求学时代,中国没有全国范围的统一高考,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去参加各个学校的招生考试。高中毕业之时,他下定决心按照自己早已确定的路线图继续深造——为国家“设计飞机”。
1938年,清华大学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航空工程系(该系在上世纪50年代迁出参与组建北京航空学院,后改名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拥有沈元、陆士嘉、王德荣等一大批知名教授组成的师资阵容。对航空事业的无限向往让程不时走进了清华大学。
1947年,程不时入学,但因为当时中国航空工业落后的状况,毕业生的就业问题被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与程不时同时入学的40多名同学中,有些人先后选择了转系,但程不时仍然遵循着在民族危难时立下的志愿,坚持学习航空工程。
1951年4月,航空工业局成立,新中国航空工业由此诞生。三个月后毕业的程不时恰逢其时,成为新中国第一批被分配到航空工业领域工作的大学生。当时,新中国工业基础薄弱、百废待兴,航空工业更是处于肇始阶段,程不时和苏联专家一道,参与了“航空工业六大厂”中沈阳飞机制造厂、沈阳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哈尔滨飞机制造厂、哈尔滨发动机厂与南昌飞机制造厂等五座工厂的建设,从设计建设飞机工厂开始,一步步开启了他梦寐以求的飞机设计事业。
从纸飞机到真飞机
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之夜,北京长安街上,群众游行的长龙点亮了各种灯笼。当时19岁的程不时和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的同学们一起,别出心裁地制作了一架巨大的“飞机灯”。他们用吊扇桨叶做成能转动的螺旋桨,还在飞机翼尖和机尾装上了红绿等颜色的灯泡,这使得“飞机灯”在灯海中显得尤为特别。在之后几年的国庆节庆典,“飞机灯”成为了保留节目,且越做越大。
新中国成立之初,依靠苏联专家的帮助,“零”起步的中国航空工业由修理转向仿制。中苏关系恶化后,中国航空工业逐渐走向自行设计。1956年,中国开始依靠自身力量发展飞机设计事业,程不时受命担任“第一飞机设计室”总体设计组组长。
1949年,第一架喷气式民航客机在英国首飞,喷气式发动机的诞生为人类追求更快、更高的飞行目标提供了可靠的动力,世界航空史进入喷气时代。当时的设计室主任徐舜寿认为,为了培养新中国自己的飞机设计队伍,同时兼顾培养更多的飞行员,设计室研发的第一种机型应是喷气式歼击教练机,这就是后来的“歼教-1”。1958年,总体设计组组长程不时(右三)等在中国第一架自行设计和制造的喷气式飞机歼教-1前。
1979年5月,中国第一个航空技术考察团赴美。程不时在华盛顿航空航天博物馆参观,其背后是莱特兄弟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架飞机原件。
运-10飞机经过长江上空时,试飞机长王金大(右)与程不时在机舱中交流。现代化飞机的复杂程度极高,飞机总体设计就是要把不同的专业技术和系统进行创造性的综合,使飞机的整体性能优化。新中国第一次进行飞机设计就瞄准喷气式,26岁的程不时压力可想而知。他多方搜集查找资料,研究各国歼击机飞行员训练体制,绘制大量总体设计草图,进行大量技术计算与试验……程不时的设计相比之前以仿制苏联飞机为主的主流思想,具有更多独创性。在两年的研制期中,设计队伍对歼教-1的设计方案进行了大量的风洞试验、全尺寸结构静力试验等测试。
1958年7月,歼教-1首飞成功。这是中国自行设计和制造的第一架喷气式飞机,也标志着中国进入喷气式时代。
这一年,程不时负责总体设计的三款飞机——歼教-1、初教-6、勤工号先后升空。1959年,他参与设计的超音速强击机强-5也翱翔蓝天。
然而,在新中国航空工业和程不时的心中,一直有个更大的目标——大飞机。
运-10浮沉梦
航空是诞生仅百余年历史的新兴产业,从最初莱特兄弟制作的飞行器,到今天载重远航的大型客机,上世纪世界航空技术的两大突破——喷气化和大型化,程不时都参与了其在中国的进程。
业界所说的大飞机,一般是指起飞总重超过100吨的运输类飞机,也包括150座以上的干线客机,直接反映一个国家民用航空工业甚至整个工业体系的整体水平。1955年,美国波音公司开发出大型喷气式客机波音707,商业上获得巨大成功。同年,苏联生产的图-104首飞成功。1969年,英、法、德等欧洲国家联合研制出与波音比肩的大飞机“空中客车”A300。
1970年8月,经过之前两三年的酝酿和建议后,国家决定上马大飞机项目,代号“708工程”。项目的工程目标是为国家领导人研制出国访问的专机,为了在国际外交场合树立中国的大国形象,以及从中国直飞欧洲(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的远航能力,因此100个座位和8300公里的长航程是主要特点,同时兼顾在国内航线上载客 “多客少油”的用途。这就是“运-10”。
“708”工程在上海上马,全国各地40余个单位的300多名科研人员被陆续调往上海。1971年,沈阳、北京两地分居8年的程不时和妻子贺亚兮分别被调到上海。程不时先是担任工程总体设计组副组长,后任飞机副总设计师;贺亚兮在上海飞机设计所参与复合材料部件的设计研制工作。
虽然一家人结束了分居生活,然而,上世纪70年代的工作、生活条件都很艰苦,程家三代6口人,住在只有11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设计组的办公条件也十分艰苦,为了展开图纸,设计人员就在食堂办公,一到开饭时,便要把图纸收起。上海的夏天,极其闷热,工程师们怕汗水滴在图纸上,一直小心翼翼,不停地擦汗。单位地处沪郊,到了夜晚时蚊虫叮咬得厉害,大家就把报纸裹在腿上、手臂上,抵挡叮咬。办公室不够,就把很大的包装箱当作设计室在内工作。1980年9月26日,运-10首飞成功。尽管如此,设计组的研发、运用的方法和技术,依然是世界一流的。尤为不易的是,运-10首次在中国飞机型号设计中大面积使用计算机进行辅助工作。设计组利用上海计算中心一台计算机晚上的空闲时间,自编了138个程序进行测算。此外,运-10采用的设计方法、规范、技术、工艺、材料、成品附件等在当时都是具有突破性的。
1980年9月26日,运-10在上海大场机场飞向蓝天,现场的设计师、技术人员、工人无不欢呼雀跃。运-10起飞重量110吨,最大速度超过0.8马赫,实用升限12000米,最大航程超过8300千米。试飞员王金大降落后对程不时形容道,运-10在空中就像“大个子打篮球”,庞大但灵动。
随后,运-10先后转场试飞北京、哈尔滨、乌鲁木齐、郑州、合肥、广州、昆明、成都等国内主要城市,并7次成功飞抵拉萨,共飞行了130多个起落、完成了170多个飞行小时。一次,程不时在乘坐运-10经过三峡上空时,他从窗口望下去,见长江宛如巨龙。“茫茫九派流中国,如果没有长江,很多支流虽然也可以孕育生命,但不会孕育流域的文明和繁荣。正如中国的产业,如果没有航空工业等国之重器的打造,就不会集中我们的民族在高端产业上迸发的活力。”他说,“航空工业没有大飞机,也不会有气魄和贡献。”
由于“708”(1970年8月)的工程代号与波音707相近,当时还引起了有关知识产权和技术竞争的争议,波音副总裁在看过运-10后,在美《航空周刊》撰文称:“运-10不是波音707的翻版,更确切地说,它是中国发展其设计制造运输机能力十年之久的锻炼。”1984年的国庆节庆典,运-10的巨大模型通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此时距离1949年程不时学生时代的纸飞机模型受阅,整整过去了35年。
然而,1982年起,运-10研制基本停顿,程不时也被调任进行运-12(载19人的轻型运输机)的研制,以及参与中国第一部适航标准的起草和制定。1985年2月,运-10停飞。1986年,运-10飞机计划彻底终止。“运-10”成了一代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遗憾。
“中国需要有自己的大飞机”
上海静安寺附近一处不到50平方米的老房子,是程不时和贺亚兮夫妇近十年的住所。这套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房子,由于最近访客越来越多,原本兼具卧室、书房和客厅功能的大屋改成了专门的会客室,简单摆放着沙发、书桌、小柜子,墙上挂着的一张运-10黑白大照片颇为醒目。2001年,作为初教-6总体设计师的程不时受邀赴美国参加初教-6飞行大会。当年运-10停摆后,几十年来,中国一直在购买波音、空客的大飞机。“这些年我们购买大飞机的钱比百座金茂大厦还要高。”在C919首飞当日,程不时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并不是夸张,在近些年中国民用航空需求井喷的态势下,对大飞机的需求量越来越大。
大飞机研制受阻,技术上受制于人,也会出现一些尴尬场面。“在国际航空会议上甚至有这种情况:会议进行到某个阶段,主持人请中国代表退场,因为‘要讨论你们所不能掌握的东西’。几十年来,我们至多是国外大飞机公司代工的生产车间。”谈到这段往事,程不时依然十分痛心。
运-10的“下马”,也产生了一系列“蝴蝶效应”,大飞机研制断档,人才流失严重,也影响了一代人对于国产大飞机的信心。ARJ21支线飞机项目督查组成员刘乾酉亲历了这段历史。“几十年没有研制飞机型号,年轻人全部跑光了,从事其他的工作,队伍溃不成军。”
几十年来,程不时在航空工业领域不断取得突破——建立喷气技术与高速化在中国军用飞机上的运用、计算机辅助设计以及民用飞机适航标准从制定到应用……但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则是后半生为自主研制大飞机而不断呼吁。
1986年,程不时虽然提前4年退休,但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撰写对中国自主发展大飞机的意见。他还参加香山科学会议(创办于1993年)、全国经济界的讨论会等,为“中国要造大飞机”四处奔走。进入新世纪后,程不时还在网络上开通了博客,写心得体会、科普文章,也直面各界对运-10的提问,开通了一条与公众交流航空知识的渠道。
“我参与中国航空工业66年,小飞机、超音速、大飞机都设计了,最遗憾的是大飞机,中国需要有自己的大飞机。”程不时说。
直到2007年,中国大飞机项目终于正式立项。2008年,中国商飞成立后,程不时担任专家咨询组的成员,与大飞机再续前缘。
C919成功首飞,时隔30余年,大飞机再度吸引人们目光,有人认为程不时是“生不逢时”——如果当年运-10继续,他个人的成就也许更加辉煌。程不时却不以为然,他的事业高峰诚然同运-10、大飞机紧密相关,但并不认为自己的命运为此而改变,因为他一直在尽全力从事中国航空工业事业。他说:“这三四十年也许是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必然经历的一段曲折,付出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仍年轻的程不时
在研究飞机设计之外,程不时热爱音乐,也热爱哲学、文学。
他最喜欢美国作家赛缪尔·尤尔曼的短文《青春》——“尽管你空中的天线倾倒,你的灵魂被玩世不恭的积雪和悲观主义的冰棱所覆盖,那即使20岁也会衰老。但是如果你的天线始终挺立,捕捉着乐观主义的电波,那么你就有希望在80岁仍然年轻。”
87岁的程不时依然年轻。
在多一个人就显得有些伸展不开的家里,程不时兴致勃勃地用小提琴为记者演奏了一曲《我爱你,中国》,携手半个多世纪的老伴贺亚兮则在一旁静静倾听。听完一位老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故事,再听着小屋里昂扬的琴声,不免让人唏嘘感慨。
除了小提琴演奏是专业水准,程不时还精通作曲、绘画,并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过小说连载。
拥有广泛的兴趣爱好,程不时身上的艺术气质,看似与飞机设计无关,却在几十年的工作中带给他更广阔的思考空间。而程不时自己也思考着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他十分认同钱学森说的——“科技艺术的现代化一定带动文学艺术的现代化”,钱学森认为艺术对科学的影响是高层次的大脑运动,可以避免人们走进“机械唯物论”的误区。
程不时还是众多新航空人心中的启蒙老师。从1956年在《国际航空》杂志上发表科普文章介绍“超音速面积律”和“喷气襟翼”开始,他利用业余时间陆续撰写了一系列航空科技文章,将国内尚未接触到的新知识介绍给普通读者。1958年《航空知识》创刊后,他又成为了《航空知识》的“老熟人”。多年来他向全国青少年普及航空知识,无形之中培养了一大批对航空事业感兴趣的年轻人。
此外,程不时还是《十万个为什么》《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等科普读物中航空部分的主编;30多年前主编的《计算机辅助飞机设计》被航空类院校作为教材;程不时英文极好,翻译了《我怎样设计飞机》等国外教材。直至今日,他还在对之前的教材进行修订补充。
最近,“年轻人”程不时在想着怎么应对网络上某些人质疑C919的言论。他每天都会上网,电脑里还分门别类保存着一些收藏的新闻和评论。他还会写下自己的心得感想,对每一个来访者的信息都做好详细的记录。
现在,耄耋之年的程不时最大的愿望,是能早日在航线上坐上中国人自己的大客机。这位“空中的梦想家”,深信自己数十年的梦想终将照进现实。
(本报道未署名图片由程不时提供)
不仅演奏水平达到专业水准,程不时还会改编乐曲。前不久,他被吸收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摄影 杨云倩/人民画报
2017年5月5日,程不时在C919首飞现场。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能早日在航线上坐上中国人自己的大客机。 摄影 王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