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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涩,是另一种虚荣

作者:陈思呈/文
不参与闲言碎语固然令人赞赏,但避开交谈又是另一回事。只是乖巧是不够的,你还得让自己变得聪明。钱钟书一向犀利,他说,“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

这两点,第一点先不赘,第二点在今天仍是妥妥的适用。小时候最经常被接受的教诲便是“不要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话虽没错,但心理上却造成一个误会,好像语言的巨人就必定是行动的矮子。又好像表达能力太强必定意味着华而不实。

常听朋友埋怨男友或者先生不爱表达不爱沟通。有朋友说,如果想让他们跟自己多交流,他们倒理直气壮了,说“你应该懂我的,不必要总是说啊。”最后,这些沟通未遂的女人们得出结论:“男人不喜欢‘谈’恋爱,他们喜欢做恋爱。”这倒也成为很多男人的自我定位,仿佛如果致力于语言沟通,倒显得娘娘腔。慢慢地,“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种二元化思维似乎被默默接受。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似也未必。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二战后在列宁格勒遇到阿赫玛托娃,两人就彻夜长谈14个小时。也因为这14小时他爱上她。14小时的纯粹交谈,需多么浩瀚的内心和多么充沛的元气?

如果用我们曾经接受过的某种观念,这种滔滔不绝的话痨何等浅薄。但表达,以及激发对方表达,以及表达之后达成的相知,它的魅力,慢慢地征服了我这颗中年老心,更甚于基于视觉和欲望的“爱情”。它让我感到人世那如抽丝剥茧的可以分享的稳固链接。

关于这个问题,有一部我常常提到的小说《万物的签名》讲得尤其好。虽然小说的后半部加入了废奴、娈童、异域土人、达尔文进化论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元素,还注入很多神神叨叨的调调,几乎变成一部贪心的好莱坞大片。但是小说的前半部,阿尔玛的成长过程,对我一直有最好的励志效果。

阿尔玛的妈妈,比阿特丽克斯,重视语言交流。而且她的要求是:不是说话,而是交谈。她对大女儿,其貌不扬而犀利的阿尔玛,要求是:“谈话不该是一场拼命奔向终点的比赛,要让你的交谈者说完他的想法。”对二女儿,美貌而沉默的普鲁丝登,她的要求是:“你不参与闲言碎语固然令我赞赏,但避开交谈又是另一回事。羞涩,只是另一种虚荣。只是乖巧是不够的,普鲁登丝,你还得让自己变得聪明。”

所以,基于这样的教育,阿尔玛从开始学会说话起,就无法把争论搁在一旁。争辩是她的第一个保姆。这是一部主题驳杂的小说,如果要为它找个主题,我觉得可能是相知:阿尔玛和她的父亲,阿尔玛和安布罗斯,还有阿尔玛跟她的科学家同行华莱士,阿尔玛和她的妹妹。阿尔玛,一颗智慧的大脑一生都在“了解”另外一些大脑、另外一些灵魂。它了解的方式,离不开不断地表达、询问和争辩。

与安布罗斯熟识之后,安布罗斯坦言了自己曾经发疯的事。对此,阿尔玛不安,她需要了解他,所以需要了解这发疯——既然这是他的一部分。她阅读神秘主义者波墨的著作,翻阅白亩庄园藏书室里所有的老科学家以及已经绝迹的古怪术士们的作品。安布罗斯发现她这些研读后,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那是长达几个页码的交谈,最后,安布罗斯问:“阿尔玛,我们是不是在争吵?”阿尔玛说:“我生来就爱争论,争论是我的第一个保姆,争论是通往事实最坚定的道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对抗迷信的思考或是懒散的定律。”

看到这些细节我很感动。因为我们听多了“成书三十卷,劝人缄默”的教诲。也听多了对心照不宣,此处无声胜有声,不着一言尽得风流的相处形式的赞美。可是若真有这么两个人,若不是经过很多的“有声”的了解,那“无声”就不是默契,而是空洞,那不宣的,就不是心照,而是隔绝,那不着一言的,则未必是风流,有可能是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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