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到底具有何种魔力来支配文化产品,而操作机构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去追逐?一个看似成功的栏目出现,接着就有成批的仿效作品诞生,这已经成为电视的痼疾。自然,电视剧作为另一个举足轻重的领域,一种题材在收视上得到关注,接着类似题材的投拍就接续不断。若干年来,我们已经迎接过关于现实题材的婆媳大战、姐妹相争、兄弟携手等潮流,年代戏出来后一批批的民国故事剧接踵而至,几乎一个路数。古装戏自然也没有间断过,而后来的玄幻魔幻剧带来的潮流,又成为一个个争相仿造的对象,乃至于一段时间穿越几乎成为各个时代电视剧的法宝。还有青春剧中无处不在的“小鲜肉”;换了谍战剧潮流的兴旺后,到处都是潜伏的敌我双方的角逐场。潮流总是堆积,人们都想赶上市场热门,于是电视荧屏总是在一波一波的重现中赶潮,我们看到的只有习惯仿照而没有独特个性。到底是什么因素让文化成为被潮流摆弄的对象,而文化的价值又是如何成为动荡不安的对象?显然当市场成为唯一攫取的目标时,多样化的文化特色很快就被覆盖。
关于市场和文化之间的牵扯与是非,是判断长效艺术建设发展与短视利益追求的核心问题,不由让人想到前几年兴旺不已的典型电视剧—抗日神剧的问题。
2012到2014年之际,曾经有过一度兴旺的电视剧汇集,即所谓的“抗日神剧”。那时候,打着抗日故事的旗号出现的一批剧作,似乎是试图填补对涉案剧、古装剧的档期限制,从而出人意料地接续出现在荧屏上。著名的横店影视拍摄基地甚至出现一天几十个抗日剧同时拍摄,有的群众演员客串不同剧组的日本兵竟在一天内“死”了多回。而抗日神剧中各种奇观前所未有地被创造出来,这是创作走火入魔、屈就市场,以为人心庸俗需要满足的畸形心态的产物。这里的危害不仅仅限于神剧。由于大众疑惑和非议的反响之强烈,经过主管机构出台限制性政策,刹住了这股明显歪斜的抗日神剧风潮。也许当年兴盛一时的抗日神剧,今天不会再批量出现。但如果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其问题所在,还会有不断翻新的类似潮流出现。所以重新回顾检视那些曾经蜂拥而上的抗日神剧创作现象,有助于防止各种一窝蜂式的流行和伤害影视创作的局面重演。对于中国影视文化而言,确立真正的文化自信和精神产品创作的正气,依然需要从历史现象中汲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抗日原本是严肃的题材,经历了十四年艰苦卓绝的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中国人民做出了巨大牺牲。从“九一八”东北抗联开始抵抗日本侵略者,到北平“七七事变”中国全面抗战,其间经历了无数的抗敌惨烈斗争,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和悲壮事件。应该说,抗战题材是一个值得不断开掘的富矿,有许多生动细致的内容可以表现。就艺术表现而言,无论题材的丰富性挖掘、人物多样性的表现、正面战场场景的宏大,还是敌后游击战争的多重形态特色、谍战领域的机巧隐秘和危机故事等,都具备无限展开的可能。事实上,中国抗日影视剧中也有过出色的作品。正因为如此,无论是题材表现,还是观众心理期求,都欢迎这一类充满反抗战斗的故事不断出现,而影视剧也的确期望着可以展开多样性的故事创作。但似乎在那一个时期,为了搜奇弄巧,这一题材的表现忽然间就延伸到各展奇才的意外上去,专门制造超乎常态的斗争表现,异乎寻常的战斗反抗方式。从数量之多到表现形态之奇,汇集成为一种电视剧现象,于是人们将之命名为:抗日神剧。抗日神剧其神,就在于不是以常态理解来描写战争,而是为了惊人眼目而制造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来表现。这些影片似乎只是借了抗战的标签,却将奇幻性、超时空性和出人意料放在首位来博取眼球。比如常有不动脑子的台词被人们所嘲笑,有剧中人在动员中这样说:“同志们,八年抗战开始了!”,且不说“八年抗战”是后人的称谓,当下已经改称为十四年抗战,就是当时的人也不可能这般神动员,你如何知道是八年?不动脑子的套用判断,致使失去了说话的合理背景。尤其是一部片子有这样的话:“同志们,抗日战争已经第七个年头了,还有最后一年,大家一定不要放弃。”这显然奇怪,你如何比领袖还高明,能够预言第二年就要结束战争?这又是一个按照八年抗战的理念来生造不可能的台词,缺乏真实语境。还有让观众笑不可支的:“阎王叫你五更死,你活不到三更! ”这类莫名其妙的语言,似乎是俗语的妙用,但逻辑问题太大,如何理解阎王的语气是要超前要人命?这里显然暴露出在创作上拿着时代需要同时也好开拍的抗战题材,却没有真实的态度和认真的研究,其胡乱拍摄的态度可见一斑。本质上是赶潮流,但抢夺市场的不负责任的心思却也明晰可见。
不能不提到电视剧为了市场的获取,强求意外表现的出奇导致了不少自以为是的“创新”,其中罔顾历史只为受众猎奇的风习,造就了抗日神剧的风行一时,但基本常识也让位于耸人听闻了。比如人们嘲笑的在《向着炮火前进》中的话:“八百里开外,一枪干掉鬼子的机枪手”,这几乎不需常识都不会这般设计,剧中却敢大言不惭地生造几百里的枪程,胡乱说出的语言不但没有基本科学知识,更是基于哗众取宠的本能。同样被人们诟病的是剧中与雷人语言相匹配的人物表现,剧中雷子枫的装扮显然是为取悦现实当中的年轻人。在以往表现抗战时代的影视作品中,一般都以符合时代的服装搭配人物角色,但该剧中雷子枫身穿夹克式皮衣,戴雷朋眼镜、骑哈雷摩托来来往往,风光拉风都做足了,似乎也让人物有了青年心中羡慕的造型和举止,却简直没有了时代概念。出格的还在于打仗的时候,他居然还自备欧式沙发一张,胜利之后非要在沙发上摆足造型,才能满意而去。一望而知,电视剧是想取悦青年观众,以为投合了时髦的追求,但其实人们却不领情,因为对于刀光剑影沙石横飞的战场上,雷子枫为什么总是发丝不乱油光水滑,观众都大为不解。网络上的调侃点评道破了其误区:“他的飞机头是抹了多少发胶,才能丝毫不乱、始终坚挺?”我们以抗日神剧中的例证来聚焦现象,是要说明,一味取悦市场的创作,就容易走火入魔。因为无论是从历史还是科学角度都明显出错,无论是现实还是人情世故都无法认同的创作,不可能成为具有文化影响力的作品,这并非一部电视剧的毛病,而是潮流浮泛所致的神剧特色。
不错,适应市场调试创作是不能忽略的对策,但只以牟利为本则偏离了艺术创作的本务,揣测盈利目标争相不顾底线地去“创造”作品,是对艺术创作的侮辱。当下电视剧有不少好作品,精心谋划,以工匠精神来细细锻造。无论是《北平无战事》还是《琅琊榜》等好剧,都在于在内容和形式上独特开创,以内涵和人物关系的扎实逻辑来赢得人心。回到任何一个抗日神剧,似乎也在寻求巧妙,但显然无根底的臆想出奇的花招,在本质上是为了盈利,浮泛的猎奇让创作既没有历史与事实的根底,又失去了内容的魂魄。当无根无魂的创作渐成潮流趋之若鹜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人心不古、道德沦陷的可怕趋向。事实上,在毫无节制地臆想何种奇功可以取悦市场,而忘却了事实和历史人心的时候,文化的堕落就在一些创作机构中蔓延,文化也就荡然无存。文化淡漠、商业盛行的时候,其危害不仅在题材和个别剧作上,而是在文化性质上的走偏。深入来看,十四年抗日战争的艰难被一笑置之脑后,对于浴血奋战、付出牺牲的抗日将士的精神与智商显然不敬,而嘲笑敌人不堪一击的得意却伤害了整个民族艰苦卓绝的痛苦,甚至于给历史造反的诡诈也披上了莫名其妙的合理外衣。当弱智被肆无忌惮的神妙抗战壮举遮掩的时候,不用说是对青少年的欺骗,就是对成年观众而言也是无形的歪斜教化,以为敌人如此糟糕而我们这般高手云集。抗战历史被矮化且满足虚无渺茫的意淫胜利,不仅让我们羞愧而且难免被观众取笑,而到底是谁更为可笑却让我们不能不扪心自问。
对此,还必须看到更深处:基于市场的反文化创作的抗日神剧,其实深入下去充满了毁坏性,比如糟蹋气功的意义,使之成为非科学的凶残对象(撕裂人体);破坏弓箭的物理科学,生造神箭让它具有分导式导弹功能(女子受辱奋起发箭,一发射三人);激发流氓习气,满足偷窥欲望(女子裸体送战士上战场);违反常识,生造取悦奇观(手榴弹打飞机、炸碎石击落飞机);催发下作行径,宣扬流氓心理(裤裆掏出手榴弹),等等。当道德无底线、取悦低俗自以为得计的时候,一个民族的正义抗战就变成了玩闹、游戏,成为刺激生理、满足低下欲望的遮掩。其实雾霾中的那一轮抗日神剧潮流,我们可以找到沉渣泛起的是游民意识的无秩序混乱思维,丐帮气息的街头义愤填膺,流氓精神的无节制畅行。今天看来,抗日神剧可笑、可叹、可气,却不能不警觉其根源:一味求取市场、罔顾文化精神、取媚庸俗心理,破坏常态道德人伦。 尽管整肃过后,打击清理了抗日神剧,但如果不解决创作精神和文化守则问题,则难免还会出现神剧一般的其他类型的整体编造之神、异想天开之剧、市场趋利之作、人性荒诞之拼凑的现象。防范之要,我们首先需要坚守文化,坚定文化自信力。影视剧是国民视觉文化的重要观赏对象,它不是简单的娱乐工具,而是文化习染的领地,是看待历史、管窥现实的直观对象。文化景观的高下是判断影视剧好坏的基础,牟取暴利不能成为影视剧创作的出发点,舍此,创作则会丢弃基础而沦为求取利益的商品。实际上影视剧自身创作的追求就是文化的显现,而观赏喜好也是众多剧作培育的结果。由此而论,坚守文化的剧作关乎国民精神素养的培育,国家的政策把控和监测、机构自身的自检和自律、受众批评和审查都是必要的环节。具体到创作上,基于历史真实的艺术表现而不是想象的虚无满足,基于人性真实的情感逻辑而不是偏斜的谋求利益的市场逻辑,基于生活基础的创作而不是凭空捏造的荒诞生活,基于人格精神的追求而不是商业需要的无聊出格,这些都是在艺术创作中需要倡导的原则。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二级教授、中国文联特约文艺评论员/责编:谈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