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的苗历新年,恰逢哈瑶村橡胶种植20周年以及老挝国庆40周年。作为全省脱贫致富的核心点,哈瑶村打算主办一次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新年庆典。得益于橡胶种植带来的收益,十几万元人民币的节日经费大部分由橡胶合作社支付。村里邀请了泰国的陀螺队、弓弩队、文艺表演队和中国云南西双版纳的民间文艺队以及老挝琅南塔省的15个苗寨表演团队前来参加,规模甚至超过省里老挝人过的国庆节,这让哈瑶村的村民感到特别骄傲。
哈瑶村的每个苗族家庭都有一个神龛,上面供奉着祖先的灵位。神位有的在厨房,有的在客厅,是家中最为神圣的地方,外人和小孩不能随便触碰。韩冉雄家也供奉着这样的神台,但看上去比别人家的更复杂些,不仅摆放了各种杯盏香烛,还有照片。这是韩冉雄按照他在中国看到的苗族为祖先设的灵位后,回老挝学着摆成的样子。他深信这种做法更接近苗族传统的本源,而且会一直保佑着他们全家老小的平安:“我放个小碗在这里,就是方便每次我吃饭都能供点在祖先的灵位上,让他们与我共享。我出门去发财要告诉祖先,我发财回来了也要告诉祖先。”
农历大年三十前夕,韩冉雄的大儿子韩古在厨房的神龛前忙碌。他要贴上新的符纸,进行驱鬼除怪,敬贡家神。
韩古:“这是祭我们祖宗的神台,要杀鸡把鸡毛粘在这里。我们苗族是把祖先请回家,在家敬供他们。你有吃的,杀猪了,就要供奉祖宗,祖宗吃完你才能吃。旁边这个架子是我们跳神的神架,它有9层代表有9个首领,他们都是帮助我走阴的神。神越多,法力越大……我在中国念过书嘛,我也没想到回老挝以后会当巫师啊!(笑)”
韩古在中国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期,但回老挝后的一场大病和他经历过的濒死体验,让他最终回归苗族的古老信仰——他成了巫师。
韩古:“第一次跳神的时候,就好像生一场大病一样,打摆子,手脚全部抽筋,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你就感觉到,有个人在把你的脚你的手抬起来叫你跳,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神奇的是,给人看病后,他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好转了。渐渐地,韩古不仅在琅南塔省小有名气,还不断有人从万象等城市来找他。生活中的韩古,与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去边境口岸卖保险,上山割胶,给中国游客当导游,甚至在做法事的时候他也穿着旅游公司的T恤。入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给他巫师的职业和信仰带来矛盾冲突,反而合成了他多重的身份特征。每年新年家里几个兄弟的叫魂和祭祀仪式都是由他来做,且仪式有着一整套规矩。
韩古:“祭祀仪式一代一代都这么搞,为什么规矩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祖祖辈辈这样下来,按照老传统来嘛。”
笔者:“为什么不能改变?”
韩古:“哦,不行!你改了就不灵验了。不能说看别人做的好看你就去学,错了麻烦就大了。”
虽然老挝苗族的很多祭祀仪式大家都谨慎地遵守着,但一些改变还是在悄悄地发生着。曾经哈瑶村的祭祀仪式是根据不同的姓氏各自在做,但是近几年已经发展成全村的仪式,不同姓氏的家庭都集中在村里的花山场来举行了。这种改变一方面是村长和李诺满等村寨的核心人物希望通过集体祭祀活动,让大家形成更为紧密的认同感,另一方面也希望仪式能成为一种公共展示活动,将苗族传统文化在更大范围内进行传播。但对这种改变,韩家并不赞成。所以,大年三十那天,在全村几千人举行的集体祭祀仪式上,韩冉雄一家就没有出现。
集体祭祀仪式是在村中心的花山场进行的,村里最年长的巫师李中保手抱一只公鸡站在花杆下,用村里的广播呼唤村民前来花山场。
李中保:“苗族一直按祖先的遗训世代传承(祭祀仪式)。我们认为鸡通灵性,沿用鸡来祭祀神灵,它知道天命,可以与天地万物交流。老人说,只要鸡叫太阳就出来,太阳一出来天就亮,天亮恶鬼就无处藏身,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隐身到阴间,不敢在阳间作恶,所以各种妖魔鬼怪都怕鸡。苗族祖祖辈辈都用鸡祭祀,别的动物不能替代。”
仪式开始,村民们陆续向花山场走来。很多人手里拿着三根绑在一起的竹子,并把它们放在花杆脚下,那是每家每户扫除家里不吉之气和妖魔鬼怪用的。花山场连着花杆围起一圈巨大的草绳之门(阴阳门),草绳也是苗族用于驱鬼辟邪的重要法器,它可以当钢刀、利剑使用,能送走所有的鬼怪。草门左边是阳门,右边是阴门。村民们先往左转三圈,穿过阳门,再往右转三圈,穿过阴门,最后集中在草门后,由巫师提着公鸡,将鸡血绕着人群滴一圈,再把公鸡扔出草门外——预示着所有的不吉之物将被阻于圈外。在全村的祭祀仪式之后,草门以及家里打扫用过的竹子也被一同扔到山沟里,预示着污浊不吉之气将随过去的一年被带走,留下的是平安、吉祥、如意。
在全村进行祭祀仪式时,韩古也在自家的厨房门口开始了叫魂仪式。门口摆了一盆米,上面放着十来个鸡蛋,鸡蛋的数量代表了需要叫的灵魂数量。家族里所有有生命的生者和死者的魂、牲畜家禽的魂都要叫回来;没有生命的魂如灶门、房屋、土地、米谷等的魂也要叫回家来过年。韩古将一对牛角不断扔在地上,并根据其正反朝向来观测,只有当两片牛角都是阳面朝上时,才意味着所有灵魂都回来了。
历史上,老挝苗族一直有着对“魂”和“鬼”以及“祖先”的信仰敬奉。在节庆中,祭祀显得尤为重要:神灵要敬奉,万事万物也要敬奉。
李寨老:“老人去世后,我们把他的尸体埋了,但是他的灵魂会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相信老人的灵魂有三个,一个留守坟地,一个去投胎,一个回来守候老屋,与子孙作伴。我们苗族只相信祖先,只有祖先才能保佑自己。我们能信的只有祖先的神,我们每年劳动得到丰收,都是家神在保佑。”
大年三十的第一口饭菜也要先祭供给祖先。韩冉雄在厨房的神龛前点了几堆纸钱,在熊熊的火光中, 一堆堆地烧着纸钱,和一个个逝去的亲人说话。
韩冉雄:“今天是大年三十。父亲呀,我是你的儿子,我把年饭都准备好了,就请你回来与我们相聚,来了就先吃饭,多吃点肉,多喝点酒,喝醉了走不动我叫母亲照顾你。现在我发钱给你用啊,我在阳间发,你在阴间收,你拿去买门面商铺,做点生意买卖;拿去屯田买地,修房造屋;拿去辇山形把龙脉,找个好的地方;父亲啊,你把钱收好喽!给你这些钱,你要在阴间保佑我们发家致富,求财得利,求子添丁,无灾无病,岁岁平安,年年福来……”
全村各家各户的祭祀活动结束后,村民就进入了集体欢庆中。老挝苗年花山场上的一大壮观景象就是抛绣包:男男女女排成两排,隔开约两三米,面面相对,互扔绣包。这种活动曾经是老挝苗族男女交际的主要仪式,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有大半都是通过抛绣包结成的连理。
韩冉雄:“从前,我们苗族多以家庭为单位,常 年在山上劳作,过着农耕的生活,没有社交的圈子。所以每逢苗年节日,老人们总要安排十来天时间,让青年男女去抛绣包,交际、择偶。这个传统在东南亚局势动荡,苗族的许多男青年入伍从军后就发生了变化。包括去美国、法国的苗族在内,现在的苗族青年是有文化的一代,他们大多通过在学校认识交往,然后选择自己心仪的对象,有的则是通过网络相互联系定下终身。”
不过,现在抛绣包依然是苗寨年轻男女自我展现的一种交际方式,但绣包也普遍被网球取代。老挝苗族与美国苗族的跨国婚姻比例日渐增长,如韩冉雄的侄子王江帕就是如此。越战后他爷爷带着他的母亲逃难去了美国,他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出生长大。在2015年哈瑶村的苗历新年时,他第一次回这里省亲,遇到了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今年是他第二次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村庄,为的就是来看这位姑娘。
王江帕:“2015年初我第一次来这里,是看我妈妈的家里人,在村子里我看到了她。美国有许多漂亮女人,但我的心就是不属于那里。在这个遥远的国度,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当时觉得就是她了。我一直跟她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退缩的。’她也不断地跟我说:‘你应该找个更好的,找个更漂亮的。’可我做不到,我第二次来这儿就是为了她。”
笔者:“我听村里的人说,你对当地的习俗还不是很懂,可能这是让她犹豫的原因之一?”
王江帕:“我是不太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美国往往是女生主动,在这儿是男生主动。”
笔者:“那你试试入乡随俗呢?”
王江帕:“我正在学。我想娶她,所以我就得按她这边的规矩来。我尽可能快地学,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我现在面对的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碰撞,我必须站在中间。它们两个撞来撞去,我必须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应对来自两边的情况,很难!很受挫!但是也很值得……”
近些年,很多老挝和美国的苗族跨国婚姻,都是在过苗历新年时促成的,而且比例在持续上升。一方面美国是除中国之外苗族定居比较多的国家,而且和老挝的苗族有着宗亲关系;另一方面,美国苗族对自己的民族性和传统的保持非常重视。虽然上个世纪70年代他们是逃离老挝的难民,如今已变成了美国公民,经济上也有了一定的发展。在一些老挝苗族看来,通过跨国婚姻,可以让美国苗族的年轻一代了解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宗教信仰,还可以在经济上帮助老挝苗族——跨国婚姻促使苗族内部实现经济与文化的互动,从而加强族群的自我认同,可谓一举两得。
作为村子里年龄最大的单身姑娘,韩苏为了过苗年,特别请假从中国赶回来。她母亲花三个月时间,给她缝制了一套苗服。新年头天一大早,家里的嫂子们一边帮着韩苏穿戴,一边叽叽喳喳谈论着她的个人大事:
“那天看到一个姑娘比你胖比你丑,却被一个中国小伙子看上娶走了。你比她漂亮多了,怎么还没有人把你娶走呢?”
“一会儿到花山场一定要多笑,你笑起来才好看!一定要说苗话,小伙子们喜欢说苗话的姑娘。赶紧跟人走了吧,别让我们留着你了。”
“嫁到中国也没关系,我们就可以一起跟着去玩了!”
韩苏笑而不言,穿戴好后,蹬上从中国带回来的高跟鞋,小心翼翼踏着村里的石子路走向花山场……
韩苏:“今天的花山场让我有点失望。我想应该遇到我很要好的朋友,或者是儿时的小伙伴,可是都没有。与我同龄的姐妹要么嫁人,要么读书,其余的老的老,小的小,玩不起来,年龄悬殊太大了。村民见我回来会问我,与你同年的女孩,有的已经有两三个娃娃了,你怎么还不结婚?我只是笑笑。有时我也会想,是不是我真的很老了?可是有时候我又想,我是幸运的,像我这样一直念书到现在的不多,有的是父母手头拮据就辍学,有的是自己不想读。我有机会学习到现在,是我父母、哥嫂的帮助。我有自己的梦想,我希望自己学到更多、更好的知识,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能胜任并且把它做得更好。”
大年初三是最忙的时候,韩冉雄家做中文导游的老四韩利波也回来过年了。他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拉着大女儿,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韩利波:“单身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外面,两三个月都不回来一次,公司在哪儿人就住在哪儿了。这两年成家了,有家了就回家了。有家才感觉像个男人嘛,哈哈哈!”
韩利波的媳妇王英是从外省嫁过来的,爱说、爱笑、爱哭、爱打扮,虽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依然是哈瑶村最时髦的女子。因为不会割胶,婆婆认为这个儿媳花她儿子的钱,不像其他几个会割胶的儿媳妇能给家里做贡献。王英生的两个都是女孩子,因而在这个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苗族大家庭里倍感压力。新年的到来,让她既快乐又感到有点忧伤。
王英:“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有老公陪在身边,可以帮我抱抱孩子。每年新年,老公和我都要穿苗族衣服,去花山场拍一张照片留起来做纪念。不过一年年过来,看着自己好像是越来越老了。”
笔者:“你才21岁啊!”
王英:“我们苗族人到18岁就特别难嫁了,因为他们说你是老姑娘了,21岁已经算老了。今年过年,村里来了很多表演的团队,看他们跳舞,想到以前没结婚的时候还跳过这样的舞……那天我看着表演我都不想回家了(笑),想到以前那么多朋友,一眨眼你有你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你有你的小孩,我有我的小孩,就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哈瑶村的孩子们
老巫师李中保
王江帕 (中)花山场上,韩利波一家四口拍了一张新年照,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三张。王英穿着从泰国买回来的刺绣苗服,短短的百褶裙,在人群中显得亭亭玉立。王英的新年计划是等小女儿再大一点,去县城开个小服装店,花自己赚的钱,在大家族里挺直腰板。
哈瑶村今年苗年的隆重程度是以往任何一年都无法比拟的,这是一年中大家最放松的时刻。姑娘们穿上了颜色鲜艳的苗服,精心地打扮着自己。节日也吸引了不少当地商贩,花山场以及村子的主路两侧摆满各种吃喝玩乐的摊子。为答谢对村里经济和文化发展有过帮助的社会各界人士,村里还专门杀了一头牛,在村口支起几个大铁锅,做了几千人的村宴。
李寨老:“以前我们最富有的人家,每人只有两套衣服换着穿;现在的年轻人,平均每天可以换4套,和我们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现在的节日也增加了不少新内容,比如打陀螺、踢足球、踢毽子、丢沙包、弹吉他、照相等,有的我们老人都叫不出名来,就由他们去吧。老年妇女做自己的寿衣,年轻人照样疯狂快乐。”
通过哈瑶村的节日可以看到,尽管经济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在传统仪式上,中老年人依然是节日的重心。对祖先的崇拜,对灵魂的信仰,仍然支撑着苗族整体的文化体系。
新年快结束前,王江帕的女友正式提出分手,这让他情绪低落。他的朋友安慰道:“你不要难过,这个女孩子不愿意嫁给你,还有很多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呢,把眼光放开一点,是你的就会是你的。”王江帕叹了一口气:“是啊,是我的才是我的,不然我早就该结婚了。”
韩苏也准备好了行李,回中国继续念书。妈妈和嫂子们在院子里给她送行、道别。明年学校毕业后,韩苏希望在中国找到一份工作,开始独立生活。
王英抱着孩子在家门口和丈夫告别。韩利波要离开家一星期,去带一个中国来的旅游团。两个女儿挥着小手跟爸爸说再见。王英说:“以前爸爸走的时候她们还哭,现在她们都习惯了。”
新年过后,哈瑶村又恢复到了节前的平静。
王英一家(全文完)( 责编 梁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