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岸
爱美丽也爱媒体。闲读红楼,注解人生。对于修行来说,人世间没有什么幻境,不过是来源于生活,也隐没于生活。《红楼梦》提供的,也是这样一种体验。
前段时间腾讯大家的几个作家争论为什么孩子不该过早读四大名著,有位媒体人说到《红楼梦》时,说是因为书里充斥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认为无论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是《红楼梦》都存在这个问题,“尽管这些经典著作对刻画人性世事非常精当,但到处充满着机心,缺少人性向善的东西,恶的东西太多,又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小孩子不懂辨识,但记性却好,容易入歧途。”
我对此不能苟同。《红楼梦》让人心生警惕的地方,并不在于它的“机关算尽”,也不在于它缺少“人性向善”。一个贾宝玉已经否定了这两种说法。
在中国文学史上,你还能找出一个比他更加纯真、良善,身边充满诗与美、爱与善的主人公吗?
《红楼梦》让孩子“容易入歧途”的地方其实是在于:它描述了一种大的寂寞和虚空的境界,从女娲补天开始说起的故事,到绛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还泪,从贾府种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繁华,大观园里的儿女情深、青春欢笑,到衰落、凋零、分离,再到勘破一切,“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作者妙笔生花写出的所有美好的东西一一被毁灭给我们看,这样一个过程很容易让还没有培养出清晰世界观的人产生人生虚无和幻灭的想法,让那首“好了歌”不断萦绕在心。
就像宝玉看《庄子》,看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悠游,泛若不系之舟”,他觉得自己领悟了某种虚无的境界一样。
这一类的句子特别能打动青春期的人,因为看似有一种对人生很高明的总结,提供了一种境界,那就是让心境绝对自由,不受日常琐碎烦恼的羁绊。所以宝钗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
王国维曾说《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是“悲剧中的悲剧”。
他将“悲剧”分为三种:“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命运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
依据这个说法,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第三种悲剧。这种悲剧不是由哪一个坏人制造的,也不是由于“盲目的命运”造成的,它造成的原因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并不是“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就像贾母、宝钗、凤姐、袭人、王夫人等人都不是“蛇蝎之人”,但她们联手造就了宝玉、黛玉爱情的悲剧。
正是因为没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而造成的痛苦,人人都不自知,也无法逃避,所以它是“悲剧中之悲剧”。
这样看《红楼梦》,会油然生出生而为人的无力感。这是这部巨著让人心生警惕的地方。但换个角度看,这样的《红楼梦》会给一个人增加一种深刻的、通透的底色,让你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都能保持一种清醒和淡定。
台湾作家蒋勋说他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确,读这部巨著是一种修行。
第一百十七回中宝玉问癞头僧:“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
这是癞头僧的超脱之处,对于修行来说,人世间没有什么幻境,不过是来源于生活,也隐没于生活。《红楼梦》提供的,也是这样一种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