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中国民族

达那巴拉

作者:未知

文/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西方的音乐和诗歌里面有一类体裁叫悲歌,如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的《杜诺依悲歌》、吉它曲《悲伤的西班牙》。他们所称的悲歌并不是哭哭涕涕,实为真挚恳切,不一定涉及丧乱。悲,是人类最坚定的情感之一。在佛陀看来,世事无常,悲意正在四处弥漫。人生里面,最悲莫过生别离,两个人活生生地、水灵灵地分开,他们心里却知道这已是永诀。

《达那巴拉》是一首悲歌,平静的旋律和歌词里隐藏着巨大的悲伤。艺术感动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其中一种是用平静揭示悲伤。内蒙古科尔沁的民歌长于叙事,《达那巴拉》也是这样。歌中说名叫达那巴拉的男子(丈夫)动身去当兵,与女人(妻子)金香话别。俩人难舍难分,以榆树柏树作兴,以莺歌鸟儿为喻,说出别离的大苦,结尾虽有一个虚拟的重逢,但谁都能听得出他们从此天各一方。

旧时代的男儿当兵有几个能完身还乡?马革裹尸常常是他们的归宿。打仗的士兵,是处在人生最好时期的青年。他人生的任务原本是孝养、种地、放牧、传种,一直活到老,战争扯断了他们生命的钟表,与家人从此阴阳两隔。赴死男儿生别离,最难割舍是妻子。他们分开,相当于看到把一件件绫罗绸缎拿出来扔进火堆里烧掉,美好之物化为灰烬,不仅痛,还有无奈。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是平民的愿望,而战事像风一般坚定吹来,不顾及百姓的愿望不愿望。悲从此处生,悲歌也由此唱起。

“榆树啊柏树,假如真的烂掉根啊;剪子翅的莺歌鸟儿,要坐到哪里歌唱?稀罕过思量过的达那巴拉哥哥,今天投军要去远方。啊哈嗬,(我今后要)看着谁的面庞度时光?”

这一段歌词是我的直译,是这首男女声对唱歌曲里面女主人公金香的唱词。我十分赞赏歌词直译,其中有细微的刻划与感受。金香诀别亲人有一肚子话要说,说不出来就哭,这是女人本色。但艺术不是哭术,它要由远至近、由物及人抒发情怀。金香自比莺歌鸟儿。她说烂了根的榆树柏树自然要倾倒,小鸟儿要坐到哪里唱歌呢?显见她心目中的达那巴拉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她不过是树上歌唱的小鸟。歌词有四处惹人怜惜:金香自比莺歌鸟儿,给鸟儿赋以动态——剪子翅,玲珑可爱。君不见,飞来飞去堂上燕,不都是翦翦而飞吗?小鸟翅膀一张一合,被金香称为剪子翅,民歌多可爱。对树上的小鸟,金香说它坐着唱歌。鸟在枝上从来站着,它的短腿和尾巴让它坐不了。但说“坐”更显安逸,像过日子一样,宽大的榆树柏树就是一个家。达那巴拉在金香眼里是什么样子呢?英俊伟岸这些词是现代文人形容男人的皮相之语。我们不知达那巴拉是什么样子,金香只说这是一个她“稀罕过,思量过的”人。那么,两人的亲昵就不必说了,比莺歌鸟儿与榆树柏树的关系还要好。稀罕在东北话里有情人亲昵之意。蒙古语的“三森”是思量,是回味,也表示亲昵。就是这样一个哥哥却投军了,金香说,以后她眼睛看着谁的面庞度过时光呢?此句是歌中最为沉痛之语。夫妻过日子,过的是什么?过的正是对方的脸,看这张面庞渐渐到老。白头到老,说的不止于头发,是看着对方的面庞自然而然变老。一个人如果在家中看不到伴侣的脸,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金香唱的四句歌词,解释起来却要啰嗦几百字,实在是民歌信息量太大。它字里行间有许多意味让人品读不尽。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的根基,一个民族的语言有多生动,他们的文化就有多鲜活。如果哪个民族的语言变得板结,词不达义,除了假话空话说不出别的话,那就说明这个民族的文化已经生了病。

达那巴拉唱的第二段歌词是对金香的回应:“榆树呀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剪子翅的莺歌鸟儿要到山里去唱歌。你亲亲的达那巴拉哥哥,今天动身去当兵,啊哈嗬。明年开春三月里,告个假回家来看望你”。明年开春,达那巴拉能回来吗?不知道。但歌就要这样唱,谁忍心让这么好的女人心里不抱有希望?有希望的莺歌鸟儿会一直把歌儿唱下去。 (责编 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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