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博雅教育遭围城》(在《大学生》2016年5月上)一文中有个谜团:据哈佛主管本科教学的杰伊·哈里斯(Jay Harris)教授回忆,每年毕业的哈佛学子里40%读研,20%去了投行或咨询公司,20%去做中小学老师或从事公益,10%拿着奖学金在海外过间隔年,剩下的10%去向不明。如按每年招收800名男生与800名女生计算,那么每年毕业后去向不明的约160人。
在统计学里,把与他们相关的信息叫做“缺失值(missing value)”,即在系统里查找不到的人,如同在雷达上搜索不到的信号。做数据分析时,要么默认为零,要么用样本均值替代,要么建模取估计值。但不论用什么方法,对于这一部分人,没法知道真实情况,也没法探寻背后的原因,只能靠逻辑推断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简单的情景,是假设10%的哈佛毕业生与他们的同学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刚好太忙,或度假,或懒得填问卷。还有一种简化的情景:10%是“待定族”,不读研、不工作,也不接受任何培训,即“NEET(Not Enrolled, Employed and Trained)”,翻译成中文类似“三无青年”。当然还有其他情景,比如以盖茨、扎克伯格为偶像的创业者,他们也包括在10%中。我觉得这三种情况都存在,还存在更多的复杂因素,如林书豪打篮球,马特达蒙、娜塔莉波特曼演电影,张久安开面包店,或回家照顾生病的家人,等等。因此,要想挖掘10%消失不见的哈佛毕业生,最好的办法还是案例剖析(case by case)。
Steve Snyder(昵称小斯)和Jeff Hammerbacher(昵称锤哥),都是白人男子,出生在美国中西部,哈佛棒球队选手,都曾休学一年,而且两人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他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代表了10%消失不见的哈佛毕业生的两种情形。
大声说出来,你并不孤单
小斯幽默,话语间总带着点讽刺。大一快结束时,同学和朋友们发现他的行为越来越反常,他会整夜坐着沉思。小斯主动到校医院看心理医生,又被转到校外的专业心理治疗机构呆了几个月,还休学了一年。遗憾的是,这些治疗对他没有明显帮助。有一次,小斯跳进哈佛的查尔斯河游泳,被人捞起时他还挣扎着喊:“我要游到夏威夷去。”后来,小斯突然从哈佛校园里一座9层高的大楼上跳了下去,被送进医院急救,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之后,小斯退学了,回到了家乡。不久之后,他再度自杀,结束了自己短暂的生命。
那时,Facebook还没诞生,哈佛校报《深红》简短地报道了他跳楼的消息,哈佛棒球队网页上也有一则短报道。有关小斯的所有回忆都来自他的好友锤哥。锤哥说:“小斯是另一个我。”每年,哈佛学生的邮箱里大概会收到两三封这样千篇一律的邮件——“很遗憾地告诉大家,谁在某月某日离开了我们……”有过自杀想法的哈佛学子更多。据哈佛校医院2002年的调查,近半数(47.4%)哈佛本科生感觉抑郁,10%的有过自杀想法;2012年的调查统计表明,情况有所缓解,感到抑郁的比例降至18.7%,有过自杀想法的3.5%。
哈佛学子心理状态的好转是各方努力的结果。
哈佛校刊《深红》等鼓励学生说出问题,并寻求帮助。每年,上千名哈佛本科生去校医院接受心理咨询,寻求学习咨询中心帮助的900多人。我在哈佛读博期间,听说过不少哈佛心理咨询的段子:有中国留学生,把每周与心理医生的谈话作为一对一练习口语的机会。有来自美国南方的金发男孩,平时一脸灿烂笑容,喜欢跟室友一起看冰球或回家跟父亲一起骑马,压力大了也跑去看心理医生,还讲述他如何被医生取笑——“你是教育学院的?那肯定没问题。只有医学院、法学院或本科生才用担心压力太大。”有从纽约摄影界退休后来哈佛读书的老太太,心理医生允许她每次都带着小狗走进心理咨询室。我在写博士论文压力山大时,也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没见到,只跟黑人社工阿姨聊了聊。她问了问我的主要烦恼,给出诊断:既不用吃药,也不用看专业医生。据说哈佛校医院心理诊所超负荷运行,每名心理医生要面对750名学生,难怪会把我这种“无病呻吟”的人直接打发。
管理者、老师也更加关注学生心理问题,开设了不少相关课程。《幸福课》就是其中之一。小斯于2006年跳楼,同年,《幸福课》成为哈佛本科生最受欢迎的一门课。这也许是巧合,却是大势所趋。1999年,哈佛有一门讲积极心理学的小班研讨课,只有不到20名学生选了课。到2006年,全美大学开设的积极心理学课程超过200门,最出名的就是哈佛《幸福课》。授课的是初出茅庐的年轻老师本∙萨哈尔(Ben Shahar)。萨哈尔1996年从哈佛本科毕业后留校读博,2004年获得博士学位,开始讲授《幸福课》。在2006年第二次开《幸福课》时,选课人数就有854人,超过了《经济学入门》,成为当时最受哈佛本科生欢迎的课。课上他还会讲述自己在哈佛读本科的经历。萨哈尔的确影响了不少人,包括我在哈佛国标舞队的一位本科生队友,她聪明又漂亮,她参加戏剧表演,在商学院做助研,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但当时她是一个自卑的胖女孩,患上了厌食症,她从《幸福课》上找回了自信。
经历过抑郁的很多哈佛学生对同学讲自己的故事。2013年哈佛搞了个“哈佛大声说出来(Harvard Speak Up)”活动,哈佛学生、老师、校友、管理人员都可以参加,录制一段短视频,说自己的故事。这项活动仍在进行中。有一个家住波士顿附近的亚洲男孩Andrew Kim,今年大四,戴着眼镜,面目清秀,住在Eliot宿舍楼,专业是数学与心理。他说,大一上学期最艰难。那时,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对课程和社团活动都没兴趣,每次走进新生食堂跟同学们聊起的话题总是写不完的作业或复习不完的考试。在别人眼里,他随和、外向、充满阳光,但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问问我怎么样?问问我有什么压力?难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吗?是我不够有趣?是我不够酷……”后来,他找到了朋友,找到了兴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在哈佛的每一天都成了最美好的时光。他鼓励曾经或正在经历抑郁的哈佛学生都能“大声说出来,而且记住你并不孤单”。
小斯自杀后,锤哥下定决心:休学一年。后来回到哈佛完成学业,之后,他加入Facebook创建数据团队,后来自已创业,专注医疗领域的大数据,尤其是与抑郁相关的心理研究。
锤哥出生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妈妈是护士,爸爸是汽车厂工人。但锤哥从小就不普通,小学二年级他在作文中写道:“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边吃东西边解数学题,这样可以把所有的器官都用上,大脑思考,眼睛读题,牙齿咀嚼,胃消化……”在数学方面他表现过人,中学期间的一门高级数学课,学校专门请了附近大学的教授授课,学生只有锤哥和一个女生。锤哥也不是只会读书解题的“数学霸”,还是棒球高手。他本打算去密歇根大学读书,但密歇根大学棒球队教练要前往哈佛执教,他便跟随教练前往哈佛。送锤哥到哈佛报到的当天,他的父母发现宿舍楼居然是男女同楼,差点立马让他转学。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锤哥是学霸,又是棒球高手,个儿高,颜值高,他会成为社交明星(social butterfly)……
入校后,锤哥加入了哈佛兄弟会之一的Spee,还负责招新。据说,锤哥在Facebook捣鼓的那堆数据——根据年龄、专业、兴趣等建模,推荐最适合的好友——最初的想法就来自在Spee的招新。
混兄弟会的日子,锤哥熬了不少夜,喝了不少酒,也选了不少有意思的课。有一门数学小班研讨课,内容是识别语音,教课老师是一家语音识别技术公司的联合创始人。选课学生只有5人,除了锤哥,还有扎克伯格。他俩在课上的互动并不多。锤哥喜欢真正动脑动手的课,对其他课兴趣不大,期末考试还故意缺考了好几门。他跟女朋友也分手了,于是锤哥休学了。休学期间,他在书店打工,读了不少书。后听说了小斯的自杀,锤哥下定决心:回哈佛完成学业。
严格地说,锤哥并不算哈佛毕业生中消失不见的10%。
2005年毕业后,他去了华尔街,加入了投行贝尔斯登,成了一名量化分析师,即传说中与“硅谷码农”有一拼的职业“华尔街矿工(quant)”。在贝尔斯登工作期间,一起宕机事件给锤哥上了一课。在几个小时里,不知是机器故障还是人为原因,没有任何数据显示——报价、询价、价格指数等。锤哥和同事们建立的复杂模型,离开了数据,此时毫无用武之地。“数据比模型重要”,是锤哥认识到的真理。离开华尔街后,锤哥来到数据驱动的硅谷,加入了当时员工规模还不到100人的创业公司Facebook。
2006~2008年,锤哥设计、组建并带领Facebook数据团队,开发最前沿数据仓库工具,并与LinkedIN数据团队的DJ Patil一起造出了新词“数据科学家(Data Scientist)”。他们被《福布斯》杂志评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数据科学家之二,仅次于谷歌的创始人佩奇。
作为早期员工与数据团队创建人,锤哥本可享受Facebook的扩张坐等其上市,但他选择在2008年离开,与来自谷歌、甲骨文和雅虎的三位工程师成立数据驱动公司Cloudera。锤哥临别赠言Facebook:“我们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都在研究怎样提高广告点击率,这真是太糟糕了。”这句话在美国掀起了一场小旋风。
这就是锤哥,他在做人生选择时不是利益驱动,而是问题驱动。他希望通过数据采集与分析,解决对人类意义重大的问题,比如心理疾病、遗传基因、社会治理等。锤哥说:“我人生中期待有朝一日能解决的问题,大部分都不会因为更精准的广告投放而迎刃而解。”8年后,Cloudera为医疗、金融、媒体等机构提供大数据解决方案,雇员有1100多名,业务拓展到24个国家和地区。
如果调查发生在他毕业后的一年以内,他还在华尔街当“矿工”;如果调查时间在毕业一年后,他要么在Facebook,要么自己创业,要么在医学院当教授,要么做天使投资人。锤哥为人低调,在Facebook工作时都没建立个人页面,就算他收到了哈佛发出的校友调查表,他填写问卷的可能性也不高,人们不会知道他到底在干吗。因此,我还是把锤哥算进特立独行的10%。
哈佛毕业生“消失不见的10%”,是分布曲线两端的“特异值(outliers)”:一端是小斯,陷入抑郁的低谷,过早地结束生命;另一端是锤哥,休学后正常毕业,成了有影响力的数据科学家和创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