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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陆游的悼亡诗

作者:撰文/虞云国

撰文/虞云国

对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1125-1209),大家都不会陌生。他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字务观,号放翁,能诗擅词,著有《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构成了陆诗的魂魄,但在其九千多首诗词中,有一组诗是他用以追思前妻的,其凄婉哀感的风格,完全有别于《剑南诗稿》“兴会飙举,词气踔厉”的基调,如诉如泣地叙述着一个揪心断肠的悼亡故事。

绍兴十四年(1144)夏秋之间,二十岁的陆游娶妻唐氏。她与陆游是姑表兄妹,是陆游母亲的亲侄女。从宋人记载,只知道她姓唐;至于说她名婉(一作琬),是出自清修的《历代诗馀》,未必可以征信。从陆游以后用“惊鸿”和“美人”来形容她,可以想见其当年靓丽的姿貌。

结缡以后,陆游与她“琴瑟甚和”。她以外侄女成为儿媳妇,很注意恪守封建妇道。陆游有一首诗就是代她立言的:“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髻着襦裙。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飧。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意思是说,我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孝敬丈夫的母亲。头遍鸡叫就起床,梳好发髻,穿好襦裙。把厅堂打扫干净,在厨房准备饭食。摘下新鲜的蔬菜,恨不得烹调得比熊掌还美味。

不过,不知为什么,陆游的母亲似乎很不喜欢这位亲上加亲的儿媳妇。据活动年代稍晚的刘克庄说:放翁新婚,“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似乎是俩人过于耽溺儿女私情,父母亲才迁怒儿媳的,竟至于把她赶出了陆家。这显然有悖于情理。第一,从陆游在诗里自称“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看,他根本不是那种沉迷男女之情的人;第二,即便如此,陆游母亲也完全不必不顾与兄弟的情分,断绝这门姑舅联姻;第三,陆游的岳家也出身仕宦(陆游母亲是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女),没有充分理由也是不会接受唐氏轻易被出的。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一四里有一首诗,是说夏夜听到一种名叫“姑恶”的水鸟,据说就是被婆婆虐待死的媳妇变成的,它苦苦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在控诉“姑恶”“姑恶”。陆游有感而作的这首诗,隐约透露出唐氏被出的原因:“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磋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原来唐氏是婚后不育,满足不了陆游母亲含饴弄孙的指望,这才脸色“不怡”,“谗言”逼人,终于被出的。封建社会有所谓“七出”,无子为七出之首。

陆游与唐氏夫妻情深,“实不忍离”,但又不敢违逆父母的决定,只得在表面上分手。暗地里,陆游另为唐氏安顿了一个住处,经常前往相会。她的母亲知道风声前去,小两口就预先走开,免得见面不愉快。但事情毕竟瞒不住,金屋藏娇也难继续,两人只得挥泪诀别。这大约是他们婚后第三年的事。

绍兴十七年,陆游再娶王氏;其后,唐氏也改嫁世居山阴的宗室士人赵士程。在《剑南诗稿》里,陆游的后妻偶尔也露过脸,放翁游宦时也有“家在江南妻子病,离乡半岁无消息”的挂念,家居时也有“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的欢愉。但总的说来,王氏身影模糊,读者从放翁诗作里几乎勾勒不出其个性形象。她是庆元三年(1197)去世的,两人也走到了金婚之年。《渭南文集》收有陆游为她写的《令人王氏圹记》,除首句“呜呼!令人王氏之墓”,全文便是程式化的平淡纪事,再也没有动情哀恸之语。《剑南诗稿》当年有《自伤》诗:“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但也只是自伤而已。相比之下,陆游却始终没有忘却前妻唐氏。读者从《剑南诗稿》与《放翁词》里不仅能够获得唐氏动人哀婉的形象,而且能触摸到陆游真挚深沉的感情。

山阴是当时绍兴府的治所,城南有一座禹迹寺,寺南的沈氏园是著名的私家园林。宋代私家园林往往在春秋佳日向公众开放,纵人游赏。陆游祖居在鉴湖旁,离城不太远,几乎每年春天都要到城里去赏玩园林名胜,沈园也是他流连忘返之地。绍兴二十五年(1155)暮春三月,陆游独自在沈园倘佯,恰巧唐氏与赵士程夫妇也在这里赏春。唐氏向丈夫说明了情况,赵士程倒也落落大方,让妻子送一份黄封酒和果肴前去。分缡至今,将近十年,历历往事,都在眼前,真可谓相见时难别亦难啊!相见是短暂而感伤的,陆游喝完了唐氏亲手斟上的酒,酸甜苦辣一齐涌到心头。唐氏夫妇走了,他惆怅感慨地在沈园的粉墙上题了一首《钗头凤》:


陆游像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声情并茂,凄恻销魂,是宋词名作。词的开头由三个独立形象组合而成,而红酥手与黄縢酒,简直就像两个特写镜头,再衬托上春色垂柳的背景,把作者对唐氏的思恋之情渲染得淋漓尽致。作者以春色、桃花比喻夫妻爱情,以东风比喻外来压迫。“泪痕红浥鲛绡透”一句,寥寥七字,把唐氏的相思和痛苦刻画得栩栩如生。“桃花落,闲池阁”,看上去似是一组无关的空镜头,但空寂落寞的风景正是为了烘托“锦书难托”的无奈和怅惘。全词几乎全由工整的对仗构成,具有强烈的形式美。而上下阙末尾的三个一字句,先是连用三个“错”字,喊出诗人内心的不平与控诉,最后再用三个“莫”字,表达自己彻底的无奈与绝望,笔力千钧,震撼人心。难怪明代毛晋评论这首词时,以为“有一种啼笑不敢之情于笔墨之外,令人不能读竟”,也就是说,陆游把一种凄苦压抑的相思之情表现得恰到分寸,让人不忍心读完它。这首词今译是这样的:

红润柔软的素手,黄澄香冽的美酒,这满城醉人的春色,绾住了墙边的绿柳。东风无情地吹来,欢情蓦然地结束,一腔无语的愁绪,几年难忘的睽隔。谁错?谁错?谁错? 春色动人而依旧,佳人相思而消瘦,这一掬流血的眼泪,湿透了盈盈的帕袖。春去后桃花飘泊,人去后池阁冷落,山盟海誓虽永在,回文锦书向谁托?罢了!罢了!罢了!

略晚于陆游的陈鹄在《西塘集耆旧续闻》里说,唐氏后来重游沈园时见到了这首词,无限伤情,和了一首,只知其中有“世情薄,人情恶”两句,全词却没能见到。但清初编《历代诗馀》时居然收入了唐氏这首词,起句就是陈鹄所说的两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不过,这首词是否唐氏所作,其真实性是大可怀疑的。但即便是赝品,镶嵌在这里,倒与故事氛围大体融合。一位西方作家说过:对男人来说,除了爱情还有世界;而对女人来说,爱情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十年诀别的郁郁不欢,如今再受到放翁《钗头凤》词的巨大刺激,和词以后不久,唐氏就“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悲剧打动了许多人的心,放翁的诗名更是遐迩闻名,淳熙年间(1174-1189),这方“笔势飘逸”的题词被好心的人用竹木护围起来,成为沈园的一个景观。

三十几年过去了,物换星移,沈氏园也换成了姓许的主人,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其为沈园。绍熙三年(1192),陆游已是六十八岁的皤然老翁,这年重阳节刚过,他偶游沈园,见自己当年手书的《钗头凤》一词,已被新主人移刻到另一块石上。重读旧作,他十分怅惘,那次难忘的会面仿佛重现在眼前。极目看去,枫叶刚刚泛红,槲叶已经发黄,自己就像悼亡的潘岳,愁白的双鬓又染上了秋霜。林木遮掩的亭台池阁,令人感怀往事,不堪回首。生死永隔黄泉路,向谁去诉说这摧断肝肠的心事?当年借着酒意,在断垣颓壁上题了那首词,该是尘土漠漠,新主人才将它刊石的罢!词可再刻,但往事犹如几朵断云、一场幽梦,再也无法连缀起来了。这些年来,什么念头都消除尽净了,还伤感什么,回去向佛龛进上一炷清香罢。虽说万念俱灰,毕竟只是一种自我慰藉,对前妻的思念却情不能已,于是感慨系之,写了一首悼亡诗,被近代诗论家陈衍推崇为“古今断肠之作”: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庆元五年(1199),放翁已经七十五岁,有好几年没有入城了。这年暮春时节,他进城故地重游,写下了《沈园》二首,再次寄托对亡妻绵绵不尽的追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对《沈园》二首,陈衍也有一段精当的评语:“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意思是说,陆游与唐氏的故事是人世间绝等伤心的悲剧,正因为情之所钟,陆游才写出这样感人肺腑的伤心之作。就个人而言,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一生中遇上这样的悲剧;但就中国诗歌史而论,却不能没有这样的不朽之作。这两首诗的今译是这样的:

一脉斜阳,城头传来画角的哀鸣,

徘徊沈园,池台已非旧时的光景。

触目伤心,最是桥下清清的春水,

曾经映照,伊人盈盈走近的倩影。

香消玉殒,四十年来知几回梦醒?

树犹如此,沈园柳絮已不见飘零。

来日无多,此身将成那会稽山土,

伤心依旧,凭吊遗迹有泪雨如倾!

诗里所说的梦断香消四十年,应该是从唐氏去世算起的;倘若从夫妇分袂那年计算,已经过去了五十馀年。据周密《齐东野语》说,放翁晚年移居鉴湖三山,每次入城,或者登上禹迹寺眺望沈园,或者盘桓园内,“不能胜情”。沈园成为陆游魂牵梦绕的地方,那里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他俩最后的会面,在他的心版上定格了唐氏最后的身影。不是春秋佳日,他无法亲入沈园,梦魂也会悄悄飞向那里。据清代学者赵翼的统计,陆游的记梦诗多达九十九首。其中固然有“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爱国梦,却也有追怀前妻的爱情梦。依照精神分析学说,现实中无法实现的追求往往借助梦境来加以展开。陆游经常在梦里向府城南面走去,越近城南脚步就越沉重,因为沈氏园里留有他太多伤心的往事,梅花的暗香幽幽绕着游园客的衣袖,嫩绿的春色轻轻蘸着寺桥下的水波。城南的乡间小路又是盎然春意,沈园的梅花依旧,却是不见那人。她去世快五十年了,连骨头都将化为泥土了,可陆游总是情不自禁地走到刻有《钗头凤》的石壁前,面对着墨迹题词出神。开禧元年(1205)岁暮的一个晚上,陆游又一次做了这样的梦,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第二年的春天,陆游已经八十二岁,诗人不顾年迈,拄着竹杖,再一次来到城南,登上了禹迹寺。俯瞰城南,亭榭池阁散布在纵横交错的城坊之中,笼罩在暮春淡淡的烟霭之中。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孤寂的归鹤,飞回了可以栖息的园圃,独自抚摸着心灵的伤口。他再次来到自己的题词前,刻石上蒙满了尘埃,生上了苔藓,只有几行墨迹还清晰可辨,看来已经好久没有人来拂拭这堵颓败的围墙了。然而,这方词碑对于陆游来说,却是一段伤心的往事,一掬深沉的真情,在他八十馀年的情感历程中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和地位。他写下了《城南》一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嘉定元年(1208),又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诗人已经八十四岁,他实在太老了。但是,在一种信念的支持下,他还是从鉴湖三山西村步行数里,最后一次来到了沈园。沈园依旧游人如织,繁花似锦,这些扶疏的花木多半还是当年栽种的,应该还是当初他与唐氏那次伤心会面的见证吧。然而在众多的游人中,却再也寻觅不到那惊鸿一瞥的倩影。是啊,那持酒劝饮的美人早已化为尘土,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六十多年,一切都仿佛还在眼前,新婚,分手,瞒着父母的相会,沈园那次不堪回首的邂逅,这场令人心碎的幽梦似乎也太来去匆匆了。他写了《春游》一诗,最后一次深情怀念自己的前妻: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陆游的心目中,唐氏永远是美丽的。只要爱是永恒的,恋人就永远不会老去。两年以后,他终于以自己对前妻埋藏在心扉深处执着的爱,结束了长达六十馀年的一帘幽梦。文学史家朱东润这样评价陆游对唐氏的爱:

对于恋人的爱如此,对于民族国家的爱也是如此。惟有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也惟有这样的爱,才能对危在旦暮的国家,发生无穷的恋慕。

陆游是在春天里去世的,绝笔就是那首千秋绝唱《示儿》,凝聚着这位爱国大诗人的另一种爱。在陆游那里,两种爱有一种相通的精神。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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