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的一个正式头衔、非正式称呼,或者一个通俗的描述性概念,其背后常常隐含着深厚的思想和信仰意涵。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对君主的描述性概念,除了“天子”“皇帝”“天王”“可汗”等大家耳熟能详的称呼外,还有一些现在看起来略显生僻和奇怪的叫法,比如“飞行皇帝”。许理和教授(Eric Zürcher)在其名著《佛教征服中国》(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 The Spread and Adaptation of Buddhism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Brill, third edition, 2007, p.270, see note 117)中讨论南朝宋宗炳(375—443)的《明佛论》(《弘明集》卷二,《大正藏》第52 册,12页)时,提到这个概念:“飞行皇帝是‘cakravartir
āja’的一种古体(archaic)翻译……通常这个概念被译作‘转轮圣王’。”宗炳《明佛论》原文为:“得吾道者,上为皇,下为王,即亦随化升降,为飞行皇帝、转轮圣王之类也。”宗炳的《明佛论》反映的是公元 5世纪初中土的佛教观念,其实“飞行皇帝”一词曾在数百年间非常流行,乃至影响到中古时代的政治修辞和艺术表现形式。中古时期,佛教对理想的世俗君主的描述,主要集中在转轮王的有关理念上。转轮王和中国的传统君主概念“天子”有明显的区别。“天子”是接受天命统治人民,统治得好,会有祥瑞出现;统治有弊端,上天会降下灾异;统治得实在太糟糕,天命就会通过汤武革命或者禅让的方式转移。转轮王则不然,其统治人民的资格来自功德的累世积攒。他是理想的统治者,在他统治之下,人民和乐,财富丰饶(参《长阿含经·转轮圣王品》)。他是统一君主,不是割据政权的“小王”。在中古时代,他曾经有一个非常流行的称呼——飞行皇帝。唐初的高僧道世对飞行皇帝的描述非常简练但却点出了其主要特征:“盖闻飞行皇帝统御四洲,边鄙逆命则七宝威伏,十善引化则千子感现。囊括遐迩,独处中原。”(《法苑珠林·轮王篇》)在道世的描述里,飞行皇帝居于世界中央,统治四大洲,七宝是他摧毁敌人的武器,十善是他教化百姓的律条。
除了“遮迦越罗”,音译中较为流行的还有“遮迦越”或“遮迦越王”。建安二年(197),西域三藏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 》卷上,描述迎接转轮圣王的仪式,称“迎遮迦越王法”(《大正藏》第3 册,471页)。支谦译《佛说慧印三昧经 》(《大正藏》第15 册)、竺法护译《佛说阿阇贳王女阿术达菩萨经 》(《大正藏》第17 册)、西晋安法钦(281年到洛阳)译《佛说道神足无极变化经 》(《大正藏》第17 册)、西晋于阗无罗叉奉诏译《放光般若经 》(《大正藏》第8 册)、东晋迦留陀伽译《佛说十二游经 》(《大正藏》第4册)都使用这样的译法。竺法护在《佛说阿阇贳王女阿术达菩萨经 》中,提到了“飞行遮迦越”的叫法,已描述了遮迦越王“飞行”的能力和特征(84-85页)。安法钦译《佛说道神足无极变化经 》也用“飞行遮迦越”的译法,并且指出“其子有千人,七宝皆悉具”(808页)。直到北凉昙无谶(Dharmakṣema,385-433)译《佛说文陀竭王经 》(《大正藏》第1册)时,仍将“转轮王”翻译为“遮迦越王”,并且非常详尽地描述了遮迦越王的特征,比如拥有金轮、白象、绀色马、明月珠、玉女妇、圣辅臣、导道主兵臣等七宝;“修正法”,“有千子”,“有四天下”等等。
梁沙门释僧佑(445-518)所撰《释迦谱》卷一给出了一个说明:“遮迦越,齐言飞行皇帝,即转轮王也。”(《大正藏》第50 册,3页)在同书另一处再次强调:“遮迦王(晋译飞行皇帝)。”(10页)按照僧佑的说法,“飞行皇帝”是中土按照本地习惯对“遮迦越罗”“遮迦越”“遮迦王”等词汇的意译。其实早在东汉末期,“转轮飞行皇帝”的概念就出现了。比如东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 》卷上记载佛陀出生,相师占梦,预言佛陀“生子处家,当为转轮飞行皇帝;出家学道,当得作佛,度脱十方”(《大正藏》第3 册,463页)。 但是同一译经中,也出现了“遮迦越王”的翻译,可见“转轮飞行皇帝”和“遮迦越王”的翻译是同时并存的,甚至在同一部译经中交替出现。吴支谦译《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 》卷上云:“下生人间,作转轮圣王飞行皇帝,七宝自至。”(《大正藏》第3 册,473页)西晋法炬译《罗云忍辱经 》:“若欲愿为飞行皇帝典四天下。” 吴支谦译《大明度经 》卷三(《大正藏》第8 册,490页):“譬若欲见飞行皇帝,反见小王形容被服。”支谦译《梵摩渝经 》(《大正藏》第1册,883页)云:“相有三十二,处国当为飞行皇帝,舍国为道行作沙门者,必得为佛。”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 》(《大正藏》第3 册)、宋天竺三藏求那跋陀罗译《佛说大意经 》(《大正藏》第3 册)也译作“飞行皇帝”。西晋居士聂道真译《异出菩萨本起经 》(《大正藏》第3 册,618页)云:“为飞行皇帝,主四天下。”附西晋录的《佛灭度后棺敛葬送经 》(《大正藏》第12 册)记载飞行皇帝送葬之仪。附秦录的《佛说天王太子辟罗经 》(《大正藏》第15 册,130-131页)也云:“下生世间,位为飞行皇帝。安所出入,七宝飞行,导从前后。”鸠摩罗什《大智度初品中放光释论之余》,也使用“飞行皇帝”的概念:“譬如转轮圣王飞行,一切营从及诸象马众畜皆亦随去。”(《大正藏》第25 册,123页)一直到唐代,“飞行皇帝”这一概念,仍非常流行。武周于阗国三藏实叉难陀奉制译《大方广佛华严经 》卷八十云:“或为粟散诸小王,或作飞行转轮帝。”(《大正藏》第10 册,444页)
那么,为什么“遮迦越罗”或“遮迦越”等术语,又几乎在传入的同时翻译为“飞行皇帝”呢?这很可能跟诸经中反复提到的转轮王的特征有关。在众多的涉及到转轮王的佛经中,反反复复地强调了七宝(saptaratna)导引转轮王的场景。比如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 》卷八(48页)中描述的那样:“帝有七宝:紫金转轮、飞行白象、绀色神马、明月神珠、玉女圣妻、主宝圣臣、典兵圣臣。帝有千子,端正仁靖,明于往古,预知未然,有识之类,靡不敬慕。帝欲游观东西南北,意适存念,金轮处前,随意所之,七宝皆然,飞导圣王。”当转轮王想去哪里的时候,轮宝就会在前面导引,七宝也如此,飞导圣王。
这样的一个翻译,对中古时代的政治修辞也产生了一些影响。隋文帝取代北周建立隋朝,将佛教作为重要的宗教信仰和政治意识形态在统一的北方地区推广。开皇六年(586),恒州刺史劝奖本州士庶万馀人修造龙藏寺,为此树立的龙藏寺碑,其碑文内容既反映了地方上响应朝廷号召振兴佛法的情形,也体现了佛教术语对政治修辞的影响。碑文中描述了北周灭佛的惨状,以及隋文帝重振佛教所做的贡献:“往者四魔毁圣,六师谤法;……我大隋乘御金轮,冕旒玉藻,上应帝命,下顺民心。飞行而建鸿名,揖让而升大宝。”(《金石萃编》卷三八)龙藏寺碑中将隋文帝描述为佛教的理性君王转轮圣王,所以说他“乘御金轮”“飞行而建鸿名”。这里的“飞行”,也就是“飞行皇帝”的飞行。佛教术语对政治修辞的影响,在这里显得生动而有趣。开皇五年的《宝泰寺碑》写得就更加直白,但也都是一个意思:“大隋握图受命,出震君临,屏嚣尘而作轮王,救浊世而居天位。”(《全隋文补遗》卷二)
又比如,武德年间,因为傅奕上书建议唐高祖灭佛,绵州振响寺高僧明槩奏《决破傅奕谤佛毁僧事八条(并表)》进行批驳。明槩在描述李唐朝廷的建立时说:“方应驾七宝而飞行,导千轮而轻举。”(道宣撰《广弘明集》卷一二)很明显,明槩将唐高祖描述为驾七宝飞行的转轮王。这里的“千轮”指的是七宝之一的轮宝,因其有千条车辐所以又称“千轮”。
贞观年间,李百药奉旨撰写《大乘庄严经论序》。在文中他描述唐太宗之功业时说:“圣上受飞行之宝命,总步骤于前王。……金轮所王,封疆之固惟远;芥城虽满,龟鼎之祚无穷。”(《全唐文》卷一四二)这里的“飞行之宝命”,显然也是佛教术语和传统政治语言的结合,是“飞行皇帝之宝命”的简称。可见当时文人士大夫对这类概念非常熟悉,可以融会贯通于书写之中。唐太宗自己也对这类术语很熟悉,在他还仅仅是秦王的时候,武德四年(621),他写信给少林寺上座。信里面说:“我国家膺图受箓,护持正谛,驭舄飞轮,光临大宝。”(《全唐文》卷一○)这里的“飞轮”,显然也就是“飞行之金轮”,后两句翻译过来就是:驾驭着飞行的金轮,取得统治天下的资格。贞观年间的诏敕中,太宗也多次使用类似的表达。
非常有趣的是,关中地区出土的一件北魏皇兴五年(471)造弥勒石,非常生动地诠释了上面我们讨论的内容。这件石刻造像 1949 年出土于陕西省兴平县,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像通高 86厘米,宽55厘米,正面是圆雕交脚弥勒,带有明显的犍陀罗风格。背面则纵分七栏,刻十五图,内容包括佛祖降生、九龙灌顶、树下思惟、乘象入胎、礼弥勒佛、蠰佉王(Sankha,未来的转轮王)与二大臣商议出家、弥勒往耆阇崛山等等。其中最大的一幅图出现在背部第三行的中间。刻的是四人向右侧飞动,其中一人形体较大,有头光、帔巾,三人较小,右侧两身头戴尖帽,为男子;左侧一身饰有高发髻,为女子形象。四人身下刻有奔马、奔象、飞轮及摩尼宝珠。显然,这正是对飞行皇帝的描述。那个个头儿最大的就是飞行皇帝——把领袖的形象刻画得比其他形象高大是人类常见的一种艺术传统。在图像中,七宝导引飞行的场景正是对文献记载的场景的呈现。不过唯一有点“原创”的是,轮宝并没有飞在空中在最前面导引,而是位于图像的中下部,在地面上滚动——这或许是囿于制作者的想象力,认为轮应该是滚动的。
飞行皇帝的飞行,当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但相关的概念和理念,却体现在中古时代人们的想象里,展现了一幅很有趣的历史画面。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