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一直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和工作的价值。
在乡村小学教学,天不亮就要从市区的租住屋里往山上赶。披星戴月地出门,再披星戴月地归来。当时,新结识的男友研究生刚毕业,他的家在市区,跟我一起去过几次我执教的小学。
荒凉的大山,光秃秃的,他看到我们那孤零零悬在半山腰的几间破旧校舍,屋里是衣衫脏旧、脏手、脏脸、拖着鼻涕的山里孩子。我教给他们比较纯正的美式发音,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英语专业本科生,校长说,终于能听到像回事的英语读音了。
山里的孩子,由于离学校路途远,加上时间观念差,他们是真正放养的孩子,哪时走到哪时上课,所以,我上课的时候,时常会有一张脏脏的小脸出现在门口,瞪着一双怯怯的眼睛……
研究生男友看不得这家长都不管束的孩子们,他说:“你的工作没有意义。”还说:“你是在浪费青春。”他说,他说,他说—慢慢的,我也怀疑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我的教学有什么价值。如同他所说的,一年一年,我在山里熬着,能熬出什么名堂?只会一年一年把自己熬着老去,熬来白发,熬来皱纹,熬得眼也花、耳朵背,弯腰又驼背……如他所说,他会一年一项发明,几年一个项目,造福社会,体现价值。当公务员的同学会从实习期再到干事,副科,科级,副县,县级……;开公司的朋友,一个月、一个季度、一年多少利润,几年下来,公司上几个台阶,事业不断扩展;我呢?一眼望到底,从青春到白发,当一辈子教师,能够桃李满天下也好,瞅瞅学校的那些学生,你教不教他们,他们都是那样生活在大山里,或者出山打个工……
和“研究生”在一起的日子,我越来越没有自信,没有自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开始动摇。我承认,我的存在就是电光石火,充其量也就是一缕光一点火,在这浩渺的世界里,一闪而过。
我的工作没有意义,是我的工作对象没有意义,我的付出没有意义,我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是哦,如多米诺的推理,一环一节无义,我的电光石火理念就灰飞烟灭。
我是小草一样普通的一个人,不是大树,不是高山,我所做的事情,是不能对社会对国家有大效能,对自身发展的空间是一目可以了然的。可是,它就没有意义吗?
(二)
和“研究生”分手的那一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不是分手令我难过,而是交往一年多以来的、来自他的否定和抨击让我无地自容—早出晚归的工作无意义,一日一日是在浪费青春?是吗?我一遍遍问自己。
荒山的夕阳坠入山谷里,我的心灰暗极了。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山小学的办公室里,有雁叫着从窗外的天空飞过,天空是那么黯然、暗淡,把我心上的光,也都收走了。
我颓废地往外走,去赶山脚下的末班车。百无聊赖的末班车晃着,晃向万家灯火的城市。我随便翻着一本杂志,那个睡在地板上的小女孩吸引了我的视线,我久久地看着她睡去的模样,那模样紧抓着我的心,摇啊,摇啊——伊拉克,孤儿院里的小女孩,在水泥地面上画了一个妈妈,然后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贴在妈妈的胸口,睡着了。哦,世界上有这样的孩子!我感叹着,心被拽进小女孩的梦里,摇着……车厢里,屏幕上在播放本省的新闻城事,我被片子里那个矮小瘦弱的小男孩吸引着,6岁的孩子依靠乞讨养活爸爸,他的爸爸出了车祸做了开颅手术依然不能正常行走,房东说,他的头摸起来是软的。“妈妈跑了,不要我们了,我得养活爸爸……”他不知道“六一”儿童节是什么,他对靠近他的陌生人说:“你不要把我偷走,把我偷走就没人给爸爸讨钱买饭吃了……”我也想起我的学生,有一个孩子的书包裂着,露出一个大大的葡萄酒的木盒子,那么长地杵在外面,孩子却视若珍宝。第一次看到,我奇怪地问,“这是什么?”他认真地告诉我:“老师,这是我的铅笔盒。”第一次给他们布置新年晚会,有个小女生追到办公室问我:“老师,什么是‘新年晚会’?”……看着,想着,我的颓废,我的黯然,我的神伤,我仿佛融进车窗外的灯火通明里—是啊,宇宙万物间,历史长河里,人的存在犹如电光石火,“闪电的光,燧石的火”,如白驹过隙,平凡平淡如我,如我的工作—只要世上还有“睡在地板上妈妈怀抱里的女孩”,还有“以六岁之躯乞讨养活父亲的男孩”,还有不知道“新年晚会是什么”、用不起像样的铅笔盒的孩子,我的工作就有意义,我的付出就具价值。
(三)
城市的灯光那么多那么明亮,山上的电光那么弱那么微暗—只要驱走一点点黑,只要带来一点点光,照亮孩子的眼,照亮孩子的心,我想,我愿意,青春不悔。花有花的事业,大树有大树的事业,大海、高山也都有它们浩瀚、巍峨的事业,我的存在是电光石火,让我做这样的事吧,我愿意倾其一生去“浪费”。
孩子,我是你的电光石火—付出青春,付出岁月,有什么关系呢?多少年后,你,或许因此而燃,能够展翅飞翔;或许静默如云,脚步不曾改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