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重叠翻滚向前,毫无意义地重复。
这个男人感觉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消失,最近有很多征兆证明他老了,比如,傍晚一吃过饭就打盹。比如,眼前老有蚊子飞。再比如进出校园的女老师们,眼角余光扫过他的脸时,对他的身份识别信息反馈里只有老和瘦,没有性别这个概念。
最明显的差异是呼吸,渐渐的,长气变短,短气变薄,接着身体里的力量就流散了,像蚕结的蛹,正一丝丝一寸寸被抽走,这抽走的丝织成了一匹布,上面写满隐秘的文字,只有他看得懂那些明暗和曲折,且曲折中有倾诉。
他怕的不是老去,是担心没人替他护好这匹布。这匹布是一张秘密的任务清单,为某一个特殊的人服务。
下晚自习的热闹劲一过,校园里的灯光陡然暗了下来,暗成有气无力的样子。筷子咳嗽着,摘下上岗牌挂在墙壁上。
东门长安,男,57岁。
走出门卫室,一个学生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边猛按车铃,边放肆地大叫,东门长安,让开。
倒退二十多年,谁敢这样叫他?他是真如中学的脸面,有他坐镇把关高三补习班,是头驴都能送上天,想想当初县委书记的儿子连驴脑子都够不上时,想进他的补习班,那比爷还威风的书记不也得亲亲昵昵一口一个东门老师的叫?
筷子慢腾腾转进校门口叫浪漫满屋的小百货店,半老不老的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露出白花花半个胸和半截肉滚滚的腰,那胸把拿着几本漫画书的小男生撑得眼神满屋子炸。筷子咳了两声,吓得老板娘慌忙直起身来,左手把衣领提了两把,又把腰给塞回衣服里,右手没闲着,飞快抓起柜台里一只小盒子扔进她脚下装毛线的塑料袋,然后倚着墙若无其事地问,东门老师,买点啥?
东门长安盯着她脚下,恶狠狠横了老板娘一眼,说,跟你说过多少次。
老板娘讪笑,却不服气地答,我这里不卖,其他地方也会卖。
哈,别人害人,你跟着害,别人杀人你学不学咯?
我怎害人了?又不是我叫他们上床的,我害谁了?我卖个套子省得他们一个偷家里的钱打胎,一个打了胎伤身子。我这是在积德咯。老板娘嬉皮笑脸地甩了甩蓬松的卷发,像顶了碗泡开的方便面。
东门长安说我不管你怎么说,再卖我砸你摊子。
你县委书记?县委书记也讲法,你说砸就砸。老板娘嘴虽硬,到底是怕东门长安——这老头子一向犯神经,说干就真会干的,惹上他这麻烦货,不值当——说罢又讨好地笑,格你真是凶,比县委书记还凶,怕你了,要点么子?
东门长安拿了块舒肤佳和一个香皂盒,木着脸说记账。
欠人嘴软,这回轮到老板娘嘚瑟了,垮长了脸说,格爷,上次赊的那条烟,你家武则天还没给呢。
东门长安不自在地挠挠脖子,说,哈,你记账记的是什么?
你买烟,我还能记成酒?老板娘答。
哈,你脑壳是方的,我叫你记成毛笔。
要死咯,我这里哪有一百多一支的毛笔,吹牛也得有人信。老板娘占取主动权后,从眉毛到下巴渐次明媚起来,笑得开花开朵,怂恿东门长安,东门老师,我要是你,回去揍她一顿她就不敢管你了,娃儿服哄,婆娘服打。
东门长安白她一眼,说,我看你才是欠揍,行了,这回记得记成刮胡刀,哈。
老板娘碎碎叨叨地说,记么子都行,你只要不拿套子说事,我免费再送你一盒香皂。我告诉你,你有菩萨心肠,心痛徐警官,我也有菩萨心肠,我心痛那些娃打胎,小小年纪,花骨朵一样……真的,你不信?我初一十五都吃素。那啥,徐警官这回真疯了,回不来了,你还这么个顾着,顾就顾吧,还外带个小哑巴,真是的,你再顾又有什么用,你总要死在他前面……
东门长安懒得听她啰唆,折回学校操场,在铁皮记分牌后面的花池砖下找到徐明月藏香皂的地方,说徐明月疯,可他知道用一个塑料袋把粉红色的香皂裹得好好的。筷子把舒肤佳和一百块钱放进香皂盒,再把盒子放进砖下的洞里,盖上砖让它恢复原状。然后转出操场,去北坡。
真如中学的北坡是全县的风水宝地,也是全县唯一还没被推平的山头——真如县城就是因为地形像一柄如意才得名真如的,这北坡从地形上看正是如意的那朵花心。所以上至县委,下至包工头,没人敢打北坡的主意。
只有一群贼学生们敢打北坡的主意。一到晚上,筷子便经常上山来撵。格十五六岁的娃娃们,借上晚自习的时间偷溜到北坡来,啃舌头、解扣子、摸肚皮,大人做的桩桩件件,做得无不得心应手,该学的没学好,不该学的全学会了,真是要命。
天气有点坏,远处有隐约的雷声,又是要下雨的预兆,真如的地形很特殊,处于高原与盆地之间的断裂地带,陡升陡降的气流使得这个地方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尽管风刮得很厉害,树林子里仍影影绰绰有几个学生,筷子的电筒一闪,都跑了,边跑边骂,东门长安,我操你妈。
东门长安不跟他们急,缓缓坐在山头上。
远远望去,巨大的冷却塔依旧冒着美丽的水蒸汽团,风把汽团吹歪了,它们像棉絮或者是可口的棉花糖一样覆盖了大半个真如县城,但是筷子知道,这洁白里其实有无数的煤尘,它们道貌岸然地隐藏在美若云朵的汽团里,浸进真如县城的肺,也浸进他的肺。
老了,人老了,肺也老了,都老了。
夜雨欲来,而山下灯火辉煌。
电费从来就不是真如人关心的问题,所以县城的夜晚很有点荡气回肠,大大小小的街灯、霓虹灯、地灯、射灯、大灯小灯都雄赳赳地瞪着眼,唯有汽团左下方有巴掌大小的地段漆黑一片,那黑在灿烂灯火的对比下,有如苍穹深处一只黑色的眼。
那是荒芜的真如体育场。
二十多年来,在四面围山、仅一狭长平地、形似如意的真如县城里,房地产开发商犹如鬼子进村,城里能建房的地都让他们搜刮一空,只有荒芜的体育场没人敢碰,这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日复一日地荒芜,变成真如县一块巨大的疮疤,白天是蟋蟀和蚱蜢飞蹿驰骋的赛场,夜晚是微风与魂灵吟唱叹息的殿堂——这里沉睡着一场不敢醒来的噩梦,再牛逼的房地产开发商也没那个胆子去唤醒它。
体育场左侧面消防大楼的位置,二十多年前是教育局。
他记得当时自己根本不是像今天这样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那时他的身材正彰显着祖国改革开放后人民群众蒸蒸日上的生活状况,那是一个胃肠正逐步摆脱半饥饿状况,步入偶尔也有剩饭可倒的年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米饭的地位同时决定了理想的地位——当吃饭成为一件较为稀松平常的事情以后,理想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真如人心情好的时候提一下,心情不好时鸟都不用鸟它。接着英雄人物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电影里每出现英雄临牺牲前对同志说——“这是我的党费”时,女生总是会拿出手帕低声抽泣,男孩子们则个个热血沸腾,巴不得蹿到屏幕上替英雄死了去。可是米饭问题解决了,煤矿开出来了,男孩子们就学坏了,一看到这里就哄堂大笑,怪声怪气地学着英雄的口吻,噢……这是我的党费。再后来谁交党费也不管了,个个钻游戏机房打游戏,杀得天昏地暗,什么书生意气,什么挥斥方遒,统统滚蛋。
一碗米饭和一块煤给真如带来的改变,正如一只非洲的蝴蝶引起了美国的龙卷风。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是如此因果相连。
总之,一个朴素简单的时代结束了。
突然沸腾的风浪使真如中学的大部分老师陷入很纠结的状态,他们一面教学生要学习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一面暗自羡慕不择手段偷挖煤矿一夜暴富的万元户。一边表现出极度的气节,不齿与这种人同行,一边又莫名希望能与这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攀上点关系,哪怕在人家矿上当个会计呢——就像阿Q,尽管厌恶赵老太爷,内心里还是渴望姓赵。
其间,青年才俊东门长安算是少数坚定共产主义理想,愿意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的纯正苗木。看形势江河日下,道德和情操正成为身外之物,为了让自己保持纯洁的革命意志,东门长安强迫自己的大脑与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二十四小时捆绑在一起,不给坏思想留半点引诱他的机会,这样下来短短六年,年纪轻轻的东门长安成为了真如中学最光辉的那支蜡烛。
六月——之所以记得,并不是因为烟火架事件,而是因为前不久孙丽老师在办公室里说六一儿童节她要请半天假,孙丽的事,大大小小都装在东门长安脑子里,多少年,头发丝细的记忆都没丢过。
工会主席逗孙丽,只有生了小孩的老师才有资格在这天请假。
孙丽笑,说姐姐的孩子六一节演出,当领唱,孩子人生最重大的首次演出,必须照相留念,姐出差了,她顶上。
是不是你姐的事你都得顶上?没追上孙丽,跟孙丽反目成仇的小毛阴阳怪气,舌头里蹦出的就不是人话。
孙丽眨巴眼,毛茸茸的睫毛可爱地扑闪,她没听懂,但其他老师都听懂了,坐在那里暗笑。
东门长安不干了,把椅子挪到一边,说,为人师表的,要脸不要?
小毛不买东门长安的账,拖长了腔调道,给脸才有脸呢,以为自己是谁?想当护花使者咯,呸。
东门长安顿时就窘了,万分尴尬地杵在那里。
是啊,给脸才有脸,他算孙丽的什么呢替她出这个头?孙丽是谁?凤凰啊,小小的真如县城真是委屈了她,书堆里长大,长得像琼瑶笔下的女主角,穿一条白裙子从上城门走到下城门,看歪几多男青年的脖子,真如想攀孙丽的男同志多了,做秘书的、当老板的,没见孙丽搭理过谁,更无须说他这个百无一用的臭老九东门长安。
幸好孙丽那头回过神来了,婀娜多姿地移过来,把手搭在东门长安的右肩上,推着东门长安往办公室外走,边走边调皮挑衅地唱——我们,曾经一样的流浪,一样幻想美好时光,一样地感到流水年长。
小毛立马就哑了。
一整天,那美好的歌词都在东门长安心头荡漾,或者说一生都在荡漾。
我们——
曾经一样的流浪,
一样幻想美好时光,
一样地感到流水年长……
被孙丽搭过的肩膀在很长时间里陷入麻木状态,这麻木是甜蜜又哀伤的麻木,是被不可冀望的憧憬打晕过去的麻木。
第二天上午,东门长安在麻木中哀怨无边地催促学生填完了高考登记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办公室。
我们,曾经一样的流浪,一样幻想美好时光,一样地感到流水年长……
亲爱的姑娘,你让我泪光闪闪。
直到两份表册前前后后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从甜蜜的惆怅中回过神来。
徐明月,18岁,父亲,徐解放,母亲,王小牛。
徐月,18岁,父亲,徐解放,母亲,王小丽。
东门长安放下表,推开窗,窗外梧桐碧绿如盖,树叶在风里窸窣作响。
风是轻的,心是沉的。世界上不如意的人是多的。
老天爷真会和人开玩笑。
徐明月的父亲和徐月的父亲居然同一个名字,母亲的名字也仅仅相差一个字。
可是,徐明月和徐月二人的家境和成绩何止是天壤之别!就像他和孙丽的距离。
命运对徐明月是残酷的——数九寒冬,每一个清晨,第一个出现在真如中学操场上背书的学生就是徐明月,最穷的学生也是徐明月,可是命运偏偏给徐明月使绊子,连续两年高考,徐明月都犯考场恐惧综合征,开考没多久就胃肠痉挛,痛到人虚脱,止痛针也不见效果,每张试卷都没做完,即便是这样,徐明月两年的高考成绩离本科上线也都仅差十分。可是,这十分是徐明月或上天堂或入地狱的关键十分啦,为了这十分,第三年补习,徐明月回家在屋檐下跪了整整一夜。
“月亮像个大白玉盘,旁边一朵云都没有,衬得夜空蓝瓦瓦的,是个好兆头。”徐明月来补习班报名时,没有提跪肿的膝盖,也没有提父亲拒绝了他再复读一年的哀求,只兴冲冲地说起那夜的月亮,一张白净清瘦的脸看得东门长安心头一疙瘩一疙瘩地痛——这样一个清汤水亮的人儿,分明就不该来这浑世上走一遭,混不走的。
老师,那什么……我爸也不是心狠,是没办法咯,一家人住在老山顶上,望天吃饭,看雨打田,真的没有钱。徐明月不好意思地笑。
那你说你有钱了,哪来的?
我分家了,五柱四瓜的木房,大哥两瓜三间,我两瓜三间,中间堂屋给我爸……前天我把我的卖了。徐明月干脆利落地答,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分家?东门长安愕然,分家卖房恁大的事,徐明月说得恁轻巧,在真如,卖房就是绝后,还有什么诅咒比绝后更狠毒?看看真如城,进城当矿工的农民那么多,老婆儿女接进城的也不在少数,人老家的房子就是柱子让雨淋坏了淋倒了也没见卖掉的,卖房!祖宗的牌位、魂气、面子全在老房子里,往简单了说,根在老房子里。你卖房!
看不出这个清清秀秀的徐明月,骨头细成一把柳条,居然恁狠的劲头。
我不收你。东门长安板着脸说。
怎么的咯?徐明月顿时吓得脸都青了。
哈,如果卖房子的钱不够,你是不是还要卖你爹,你妈,你全家?东门长安越想越寒心,他要收的是学生,不是穷途末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赌徒。
东门老师。徐明月的身子抖起来,声音直打飘。
徐明月,没你这么做儿子的。成才前先成人,哈,懂不懂?
我懂。徐明月独特的粉红色眼眶看起来像垂死的小兔子,老师你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把我爸、我妈、我哥,全家接下山,我会让他们过得比神仙还要好,管他薄风冷雨,不用打田插秧,就算日头晒死鱼他们也不用操心。
你不怕鱼没晒死,你爸已经被气死了?
他老骨头硬,扛得起化肥,经得起人事。徐明月嘻嘻笑着,趁东门长安不注意,将一张用棕叶丝扎好的南瓜叶塞进东门长安怀里。
东门长安狐疑地拿在手上,以为是玉米饼,慢腾腾打开来,一股浓烈的汗馊味扑面而来,熏得东门长安眼睛发酸。再一看,里面一扎汗腻腻皱杂破旧的钞票。
怕坐班车让人偷,又怕下车给抢,我塞裤腰带里了,天……热,沤了。徐明月脸红到耳根,羞愧地解释。
这扎毛票生生把东门长安的脑子熏乱了,他掏出根烟点上,直到烟屁股烫到手指头,才慌忙扔掉,胡乱从瓜叶里抽出几张零钞,说,收你收你,行了行了行了。喏,剩下的自己留着当伙食费,你还有两个学期,不吃饭的?哈,当神仙?东门长安粗声粗气地呵斥着,不知是冲自己生气还是冲徐明月,以后缺钱就找我——先说好了,毕业有了工作加利息,要还的。
徐明月呆呆地看着桌上的南瓜叶和那堆零散的毛票,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子牢牢盯在东门长安脸上。
九月的天气,暑热正欲退还烈,碧绿的南瓜叶早被徐明月的身体焐了,带着刺鼻的、绝望一搏的腥腥气息,和着徐明月那森黑的眼光,瘆得东门长安全身发麻,东门长安躲开这目光,低头找条子开收据,钢笔帽刚打开,听到面前扑通一声响。
徐明月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清瘦的身子弯曲着,在地上画出一枚孤独的下弦月。
东门长安吓得不轻,背上徐明月就往县医院跑。徐明月一米七的个头,他才一米六,说是背,等于是拖。两个人合在一起,一撇一捺,歪歪斜斜在街头画下一步步“人”字。
有鸽子扑啦啦从阁楼里飞出来,翅膀掠过铅灰色的天空,小小的县城顿时灵动起来,仿佛春天的花香正越过多刺的藩篱,把香浸到夏日的下午,弥漫出多愁的伤感。
东门长安步伐零乱,想哭,天这么热,背上这孩子的身子却像刚从井里捞出来,寒浸浸的,而他背着他,感觉这孩子仿佛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兄弟,或者儿子。
好容易挣到县医院,进了急诊室,剪着上海头的中年女大夫像薅草一样薅乱徐明月的头发,又把徐明月的手脚抬来绕去,不慌不忙摸完脉听完心跳,说,去做B超。
东门长安犯难了,能不能不做?
女大夫说,不做怎么知道是什么病?
东门长安心疼钱,倔上了,说古代中国望闻问切,没见做B超的。
格林黛玉吃了那么多仙丹灵丸,找了那么多名医,也没见查出是肺结核。女大夫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又想治病又怕花钱,我无所谓的咯,做不做?
东门长安回头看徐明月,还软嗒嗒睡在木板椅上,只得说做。女大夫说那去交钱,东门长安说,姐,这不是走急诊吗?先急着,我走不开,一会儿回去拿钱。
不行,先交。
我前头离开人后头死了,你要负责的。东门长安威胁她。
女大夫语塞,回头看看徐明月,问,你哪个单位的?
我……幸福理发店。东门长安寻思女大夫剪着上海头,没准经常要找理发店理刘海。县城里就那幸福理发店技术最好,剪个头要排很长队。
果然女大夫眼睛一亮,说幸福理发店?哎哟你们理发店的师傅太少了,每次我修个头发都要排半天队,家里的饭也煮不了,孙孙也带不了。
下次找我,找我。东门长安很诚恳地拍胸膛,随到随剪,不收你钱。
这话管用,女大夫满意地顺了顺头发,伸出头叫了外面的护士,带人去B超,急诊,先做,钱后面交。
做完B超,一下午差不多就完了,女大夫看着片子,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东门长安,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他是饿晕的。
东门长安不相信,说什么呢?
他胃里头跟洗过一样,空当当什么也没有。因为可以插队剪头发,女大夫觉得自己已经跟东门长安是一伙的了,低下声批评他,你搞什么?旧社会?
东门长安想这话问得,什么搞什么?什么旧社会,我又不是他爹他妈他仇人,也不是医生,我还能洗他的胃?我更不是黄世仁,把他当杨白劳逼。心里想着,鼻子却有点酸,他在农村长大,也饿过饭,但总不至于到这地步。
东门长安拔腿往外跑,女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衣领,手指朝他后脑勺戳戳戳,啊,虐待了人家还想跑。
东门长安给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放开,我去给他买碗锅巴粉。
女大夫这才松手。说,锅巴粉不行,得稀饭,一点点来,不然撑出问题。说完顿顿,揉揉肚子,又说,也行,两碗粉,加点肉。
东门长安奇怪了,说你不是讲不能要粉吗?
我说幸福理发店,你看看时间,下班时间都过了,你不饿的?去,两碗,你的,我的。女大夫开心地白了他一眼,像看白痴。
东门长安气得肺顶到下巴,自从有了煤矿和煤老板,医院里就开始流行一种叫红包的玩意,真如县城里的秩序全给搞乱套了,为人民服务的事,整着惯着就都成了为人民币服务,这女大夫真当他是猪头肉呢。
哈,一碗粉才几个钱,东门长安笑,我再给你们家那位买包烟。
女大夫明明欢喜得眉毛直跳,却装得很矜持的样子,你这个人,恁客气。
东门长安一路小跑跑到菜市上,买了一大碗稠稀饭回到医院,路过医生办公室,女大夫坐在那里,偏着脖子正跟人说话,两手没歇着,飞针走线打毛衣。真如的女人都喜欢打毛衣,用海马毛(海马哪里来的毛?女人总是稀奇古怪),她们手里钩着一线毛茸茸的红黄蓝绿,坐着打,站着打,走路也打,功力深厚的可以完全不看针脚,闭着眼睛还能走花针。打毛衣有打毛衣的好处,不影响嘴巴的使用,撒个泼骂个架传个家长里短,半点不耽误。
女大夫正眉飞色舞。
东门长安躲开她,轻手轻脚回到急诊室,趁四下无人,冲徐明月扇了两耳光,——既然没毛病,打两耳光出不了事,果然,徐明月嗯嗯嗯睁开眼来,闻到稀饭香,不等人扶,整个人弹簧一样从长板椅上翘起来,抖抖手端起碗咕噜咕噜往下倒,吃得头发根都立了起来。
能跑不?东门长安接过空碗,贼头贼脑地问徐明月。
啊?
嗯,哈,急诊费没付,还有B超。东门长安尴尬地说。
一听到钱,徐明月比东门长安还急,猴子一样翻窗子跳到后院,拔腿就跑。
东门长安这才发现自己笨得连窗户都不知道利用,赶紧跟着徐明月跳了窗。
正是黄昏,夕阳像红色的流淌的水,淌得满大街都是,街上乘凉的人们,零星坐在屋檐下,一边摇扇子,一边耷拉着眼皮看着两个神经病大笑着在红色的世界里狂奔。
风,风,风风风。徐明月突然大叫,我是风。
疯,疯。东门长安心里想,我他妈跟着你发疯。
让女大夫去找幸福理发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