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 / 文
孔子曰:“士志于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其道始则修于身,继则齐其家。推而广之,扩而大之,则有家族,有家乡。更推而广之,更扩而大之,则有治国之道。又更推扩,超国家而上,则有平天下之道。其实所谓身、家、国、天下,此诸分别,即古代封建贵族之所传,如所谓禹、汤、文、武,上溯及于唐尧、虞舜,莫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以成其为圣帝明王。惟当时建有修、齐、治、平之礼,而孔子则综合会通加以阐发,倡为修、齐、治、平之道,以求广大奉行,而成为一完整之体系,如此而已。
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则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则藏道于身,宁退不仕。不显身于仕途,以求全其道而传之后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而社会有士,则其道乃得光昌传播于天地间。战国虽称为士势力之骤张时期,而诸子之聚徒讲学,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阴阳、如农家之许行,凡属开山宗师,及其继承人物,在当时学术上有大名望大表现者,均不曾在政治上获大用。其获用于上层政治者,在学术上仅属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鲜得安于位。不致身死,已属大幸。然则所谓士之一流,其在中国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上之特有意义与价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国士流之影响与贡献,主要在社会。即如许行,亲操耒耜,耕于田亩,而陈相之徒聚而从之。士之亲其师,尊其师,有过于其君。此不仅孔子、墨翟为然,下至如许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国社会上,最受尊亲者,乃师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战国之时,仅七雄为大国,分别统治了整个全中国。而为之士为之师者,乃为当时全中国人所向往所仰慕。为君者又乌得与之比?乃使政治上层,亦不得不俯心下气。以尊贤而礼士。如颜斶见齐宣王,明告以士贵王不贵,而宣王亦无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见范睢,乃至长跪以乞言。当年七雄中,齐宣王秦昭王岂不更巍然为之魁首,而其尊贤下士有如此。如颜斶,如范睢,岂诚为当时一大贤上士?而齐、秦之君尊礼之如此。其最大之意义与价值,则在政治上层不敢自居为最尊最贵之地位,而自知尚有当尊当贵之过于彼者,其人不在远,即在其所统治之社会下层。姑举一例,如秦兵围赵,赵国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获苟全。时鲁仲连在围城中,乃独抗议反对,谓苟帝秦,则仲连惟有蹈东海而死。以一白衣穷途之士,蹈海而死,于天下大事,国家兴亡,何足轻重。而帝秦之议,竟以作罢。此等事因其千古传颂,后人视若固常,不复厝怀。而于其对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之大意义大价值所在,今人乃不复存怀。此岂非一大可惋惜之事乎?
重道而轻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虑,岂率尔而出之一言乎。此下中国政治业务,必求士为之。而为士者,则宁退不进,此诸葛亮之所谓“澹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中国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会人生,乃终得蒸蒸日上。务使为人更上于为政,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特征。倘必奉政治人物为尽善尽美至高无上之人生标准,则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国则为人另有一更高标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趋赴,亦得群向此标准而崇仰。此中国社会之有士,所以为中国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义与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