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 文
“我把地图画,画好墙上挂,一个蚂蚁爬又爬,它从澳大利亚、阿非利加、欧罗巴,一直到阿美利加、亚细亚啊,真是笑话,我还没有喝完一杯茶,它的足迹已经遍天下啊,我要请问许多旅行探险家,这样勇敢迅速有谁及得它。”
这是我童年的歌,女教师按风琴,大家张嘴唱,小孩子不解幽默,地球仪造成的世界概念是浑圆光滑的,比蚂蚁的认知力好不了多少,风琴声一停,歌声也没了。如果有谁还唱下去,会引起哄笑。
三十多年后,在监狱中是没有人不寂寞的,先是什么都断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几个月挨过,才知道寂寞的深度竟是无底,于是开始背书、背书,绝妙的享受。不幸很快就发觉能背得出的篇章真不多,于是在心中唱歌、唱歌,记忆所及的词曲竟也少得可怜,兜底搜索,这支儿歌也被挖掘出来,有言无声地唱着。
而且监狱能使人大彻大悟,我推断出这支儿歌是从外国翻译来的,这只蚂蚁分明是澳大利亚产,而且爬到亚细亚就不爬了,似乎是死在亚细亚了——我很快乐,因为认为歌的作者对世界航线不熟悉,反衬出我倒是聪明的,一个自认聪明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比一个自认为愚笨的人被关在铁笼子里,要好受得多——真的,囚徒们看上去不声不响,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心里却还有一份自信:因为太聪明,才落到如此地步。
那只蚂蚁呢,我呢?也真是宿命,恍然大悟,我是不是那儿歌中的蚂蚁作了回归?然而偌大的雪梨歌剧院,听众云集,竞没有一个对我说:“你回来啦!”我就只好再恍然大悟:原来我不是那只儿歌中的蚂蚁。
澳大利亚住房的门是不锁不关的,没有盗贼,因为黑社会所觊觎的是大宗勒索对象,亚细亚蚂蚁不在他们的眼里,然而这个国家就是令人说不出的寂寞,总觉得四面都是海水。
我又爬,爬离毕竟不是出生地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看看就很寂寞。
不复以聪明人自居了。喝完一杯茶。真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