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哑巴送进派出所。
小哑巴从头至尾一直在笑,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了笑穴。
鸟,你说这个世界有很多层,我信。小哑巴嘻嘻嘻比画,用力跺着脚——你听,现在有人在下面一层和我说话,他说对不起。小哑巴的手被铐着,比画起来很吃力,但脚跺得惊天动地,这个淘气。
下面那一层可以飞不?我问小哑巴。
小哑巴摇头,举起被铐着的手——不行,老徐说过,在下面的人天天戴着这个。说着,小哑巴神经质地大叫起来,啊吧啊吧,哐哐哐用手铐敲打暖气片,我也兴奋起来,跟着他一起叫,啊吧啊吧。
愉快的旋律。
门开了,外面的黑和里面的光一瞬间被搅拌在一起,屋子成了一片奥利奥饼干,黑夹白那种,筷子从黑白之间挤来了,脸和肩膀都给挤得薄薄的。
筷子看着我,一言不发,低微努力地喘息。
我叫他来。一个年轻的警察从他身后冒出来,我认识他,他是在我上辈子里替我打红头发女人的那个警察,马刺。
我开心地拍打他,叫他,马,你也在?
我一直在。马刺像母亲一样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又像情人一样哀伤地收回目光,把头扭到一边,指着筷子说,他也一直在。
我快乐地搓起手来,老鲍说的那些不同的时空,我在不同的层次和空间里生存呼吸,太有趣了,最有趣的是在这些平行的空间里,马刺与我同在。
马刺脱下外衣,露出草绿色的衬衫,像春天一样坐在我面前。
他指着筷子说,我把他叫来了。
我莫名其妙,我送小哑巴来坐牢,关筷子什么事?
因为他是你在真如唯一可以说得上是亲人的人。马刺温柔地对我说。
我回头看筷子。
也是啊,这个人天天给我留门,让我在绿皮房旁搭鸟窝,不过要说亲,我觉得马刺更亲,因为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和我在一起,而筷子只是这辈子照顾过我。你看看马刺,可爱的孩子,他像春天一样坐在我面前,样子是那么惆怅,让我想流泪。可我不能哭,鸟是不流泪的,鸟没有泪腺,鸟只有天使一样的翅膀,飞越人间烟火,飞越这个满天灰尘的星球。
马刺,我们两个好,等小哑巴坐完牢,我带你飞。我拉过马刺的手,他的手和他的目光一样细腻柔和,很舒服。
马刺温和地拍着我的手背说,下辈子吧,哥,下辈子我陪你飞。
你不能叫我哥,你应该叫我鸟,我是鸟,小哑巴是人,我们在一起,就是鸟人。我走回小哑巴身边,肩并着肩,很郑重地介绍。
好的,鸟人。马刺点点头,与骨瘦如柴的筷子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现在,筷子身旁多了个女人,她真胖,真白,像一只巨大的饭甑或馒头,烘烘冒着热气,或者是一只大白母鸡,对了,她就是只大白母鸡。
向主任,你扶东门叔叔坐会儿吧。马刺打完招呼,又转头问我,你在哪里拿的手铐,你和小哑巴既然是鸟人,你为什么要把他铐起来?要关人家?
他。我看了一眼小哑巴,突然觉得委屈,刚刚我还提醒我不能哭,但我还是哭起来——小哑巴的作为让我很伤心,我们是精灵,不应该做坏事情。可是——我指着小哑巴说,昨天晚上我带他去望饭,他在那个闪着“夜不收”的外星飞船里偷了一个易拉罐。
小哑巴听到这里,越发得意地嘶叫,边叫边冲筷子快活地吐口水。
筷子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他本来一直很柔软地靠在椅背上,听到这里,他突然硬邦邦地弹跳起来,冲到小哑巴跟前,紧紧箍住小哑巴细小的肩膀。
你……他说。
小哑巴猛一挣,筷子躲避不及,小哑巴铁疙瘩一样的脑袋哐地顶在筷子下巴上,身子薄得像块纸片的筷子顿时朝墙壁倒过去,倒进大白母鸡怀里。
小哑巴还不罢休,怒火冲天地瞪着筷子,手不住地比画。
我看懂了,他是“说”——不准。
然后他又转过身子朝我比画了一个很不雅的动作,意思是——一个易拉罐,算个屁。
我闭上眼,不理他,说,可口可乐。开玩笑,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可口可乐。
啊吧啊吧啊吧,小哑巴冲我凶。
倒在大白母鸡怀里的筷子挂着满脸的鼻血,突然呵呵呵笑起来,他抹了一把,然后拿血糊糊的手去抹小哑巴的脸,看着小哑巴气得哇哇叫,他越发快乐了,对我说,他没偷,是我跟他说的,他在真如要什么东西只管拿,回头我付钱。
小哑巴便得意地冲我吐舌头。
我生气地瞪着筷子,筷子没有资格替小哑巴付钱,那是我的责任。筷子也没有资格和小哑巴拥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他付钱,凭什么?小哑巴归我管。
我不高兴了,丢下他们从一屋白生生的灯光里冲出来,夜风清凉,天空星光灿烂,煤尘到哪里去了?这个星球今夜竟然如此清澈透明。我面朝大街,看着无数车灯扑面而来,我突然觉得自己身轻如羽,仿佛一只飞蛾,正要朝着那灯火飞去。
我想起了老鲍,今天晚上,我要去给她表演飞翔。
我伸开双手,呜呜低唱着鸟类的歌曲,我要去见老鲍去。
一双有力的手轻轻箍住了我。
你是谁?我困惑地看着眼前这白胖肥大的一张脸。她刚才在筷子身边,怎么这么快又冒到我面前。
我是你呀。她一开口,吓我一跳,这声音大得像敲锣。
好笑,她怎么可能是我?就算她不是饭甑或馒头,而是禽类,也顶多是一只大白母鸡,而我是鸟。
我就是你。她继续敲锣,小哑巴也是你。
我彻底糊涂了,她莫不是疯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层对不对,你还有很多形对不对?比如徐明月就是你有过的一个形,在上一层。大白母鸡边敲锣边朝我笑。
对。我开心地答,我还是个警察,所以我知道他们平常把手铐放在暖气片后面。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是你的形,小哑巴也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就是胖鸟人,胖鸟人是不能飞的,要摔死掉。她说。
不是,我解释,你们不用飞,我飞。
你飞我们就跟着死了,我们共用一个灵魂,同生同死,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大白母鸡说,就算我们不在同一层里面,你在另外一层死掉,我们在这一层也会死掉。
我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以前我只知道我是只鸟,不曾想我还有灵魂,需要照看和守护。
我找了好多地方才把你找到,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去飞,你看我这么胖,你摔下去不打紧,我会死的,还有小哑巴,他那么小,也会死的。
这回我完全听懂了,我回过头,看着跟出来的马刺和筷子,还有已经解开手铐的小哑巴。他正巴巴地看着我,小眼睛黑亮得像两颗葡萄,湿漉漉的。
他比画——鸟,我不要死。
我心头一暖,向小哑巴伸出手。
小哑巴便像只小小小小的鸟儿一样扑进我的怀抱。
啊啊。小哑巴叫,哭起来。
嗯,嗯嗯,我向小哑巴保证,放心,我不让你死,我再也不飞了,永远,我不是鸟,我是你。
一辆载满块煤的后八轮卡车从派出所门口轰隆隆开过,地面抖动起来,派出所门口的灯泡被震坏,屋檐瞬间暗下来,我看到筷子在昏暗中变成了一根煮熟的面条,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目光如同黑夜里一块将要燃尽的煤块,无力地闪着猩红微弱的光。
我狐疑地问大白母鸡,他怎么了。
大白母鸡木木地站着,她的身后是满城灿烂的灯光,她在灯光里很认真地看着我,思忖了很久,平静地说,他要飞了,他守了一辈子的那个人没事了,所以他要飞了。
他守的是谁?
他守的是谁不重要,结束了才重要。大白母鸡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掌如佛掌一样宽厚和温热,让我想起某一年的夏天。
一辆警车和救护车相继经过,轰隆隆,我仔细听着,车轮里夹杂着奇怪的呢喃,我确定那是我很熟悉的一个声音,我趴在地面听。
夜在远去的车影中最终变得很宁静,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灯光在夜色里肆虐。
我站起身。
马刺问我趴在地上听什么。
我丢开他,问筷子,你真的要飞了吗?
筷子虚弱地点点头。
看着筷子黑得像炭的脸,我突然想流泪,我抚摸着他的手,问,那你相不相信人除了人形以外,也许会是一股风,一场雨,或者一块刹车片。
筷子黯淡灰白的眼睛陡然射出惊诧的光,他那受了伤的下巴突然顶得老高,似乎要把他的鼻梁掀翻。
你说……什么?他问。
你说什么?马刺也问我。
我转过头回答马刺——我刚在唱歌。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