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男人们喝白酒,女士们喝香槟。看守吴家平的人,甚至都得到了照顾,也有酒有菜的。
钱秀才跟任大可坐到了一起。他要了两瓶酒,说要跟任大可喝他个一醉方休。可是,十来杯下去,任大可没醉,他却醉了。
原来,钱秀才在那两瓶酒上做了手脚——一瓶里面灌的是水。他设想得挺好:自己喝水,任大可喝酒,用不了多久,任大可就得被灌趴下;他一趴下,他这一路,自然就不会生什么事端了。可是,钱秀才没想到,任大可趁他不注意,早把两个瓶子给调了包儿。
钱秀才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儿。
于飞带着人,早就混在了厨房里,随时等待左双桃的暗号。
卢芳芳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经觉察出左双桃隐藏在内心的兴奋和不安。她知道,今天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于是自己假装喝醉了,躲进了厕所里。
而刑讯室恰恰离厕所很近。
任大可鼓动钱秀才上台表演个节目,助助兴。于是,钱秀才东倒西歪地上了主席台。他胡乱地拍了半天手,餐厅终于安静下来。
钱秀才说:“今天是山下武夫大佐和寒露女士的婚礼,我得说两句。”
在场的人都木木地看着钱秀才。
钱秀才说:“我们知道,中国人早已沦落为一个劣等民族,日本人才是东方精神、东方神韵的代表和象征。中国人一盘散沙、自私无比,他们只会窝里斗,至于说组织国家、拯救民族和管理社会的能力,就更没有了。所以,我们大和民族才来了;所以,支那就是支那,将他们视为日本人,简直是痴心妄想,简直是可笑至极;所以,最后,我要说的是,尽管寒露女士和山下武夫大佐结婚了,她也还是支那人……”
寒露一脸愠色地看着山下武夫。
山下武夫则愤怒地看着河川俊。
而除了左双桃以外,其他人则纳闷:这个钱秀才难道疯了吗?明明是一个把门儿的,怎么还冒充起日本人来了呢?
山下武夫说:“把他拉出去,给我毙了!”
河川俊使了个眼色,两个宪兵把钱秀才架了出去。钱秀才被扔到了厨房的储物间里。河川俊打算,婚礼后再把他扔进黄浦江,让他彻底清醒清醒……
婚礼到了高潮。宪兵们先是唱起了日本军歌,接着唱起了山下武夫的家乡——北海道的一首民歌:
在离我家乡千里之遥的地方,
满洲的斜阳洒满了疆场。
余晖照耀着一座荒冢,
那里长眠着我的弟兄、我的乡愁……
最后,乐队干脆奏起了音乐,大家跳起了舞……
左双桃趁乱,溜出了餐厅,来到了厨房。
行动的最初,还是很顺利的。因为几个看守也喝了酒,所以很轻易地就被拿下了。
左双桃和于飞等人架着吴家平往楼外走。
这时,卢芳芳拎着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正在逃跑的人都愣住了。左双桃反应最快,举枪对准了卢芳芳。
卢芳芳说:“你是知道的,爱他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都不想看到他死。小贱人,你别磨叽了,赶紧把枪放下!”
……
一伙人来到了院子里。
门卫室突然冲出了五六个持枪的宪兵。原来,钱秀才还真做了周密的安排。
宪兵们匍匐在地,开枪射击。
一顿乱枪以后,双方各有损失:于飞这方,于飞和卢芳芳都受了伤,而于飞的几个手下除了一人外,其他的都毙了命;敌人那方,有三个宪兵也都毙了命。
剩下的宪兵被火力赶回了门卫室,缩在窗子后面,偶尔露头打一枪。
于飞等四人一边朝门卫室的窗子开枪,一边往大门外跑。
卢芳芳的胸前又中了弹。她勉强跑出门外,顺手把铁门关上了。没走几步,踉跄地摔倒在地。
吴家平挣脱了左双桃,也踉跄着来到卢芳芳跟前。他半跪下,抱起了卢芳芳。
这时,两辆汽车从不远处开了过来。于飞猛向汽车招手。看样子,是接应他们的人到了。
看见卢芳芳痛苦地抽搐着,吴家平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她伸手把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来,递给了他。
卢芳芳说:“拿着它,见到‘黑桃二’时,给他看一下,他就会相信你的!”吴家平说:“你是……”卢芳芳艰难地点了点头。吴家平说:“怎么会呢?我们朝夕相处好几年,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卢芳芳说:“你当然不知道我是谁。自从潜进情报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的代号叫‘鹦鹉’,只可惜,我这只‘鹦鹉’鸣叫得太晚了。请记住我,‘梅花四’,在你的生活里,曾经有一只可爱的‘鹦鹉’出现过!”吴家平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卢芳芳微笑着说:“别那么伤感,组织给我的任务就是,至死也要保护你的安全!”
吴家平把卢芳芳抱在怀里。
卢芳芳说:“老路和刘风琴为了保护你,都义无反顾地付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我现在也感受到了,这种义无反顾,是那么的美好;我同样也感受到了,我们所追求的目标,是那么的美好!”
于飞大叫:“吴家平,赶紧上车,没时间了!”
吴家平挣扎着抱起卢芳芳。
吴家平说:“我带你一起走!”
卢芳芳用枪口指向自己的头部,说:“你都看到了,我走不了啦。里面的人马上就会追出来,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走,快走啊!”
左双桃过来拽吴家平。他忍痛放开卢芳芳。
左双桃说:“你们快走,我跟她留下来!”
于飞把吴家平扶上了一辆汽车。
这时,商行的铁门被打开了。有人用铁门做掩护,开枪射击。左双桃和卢芳芳开枪还击。卢芳芳大喊:“小贱人,你也走。快走。让我一个人畅快地死去!”卢芳芳用枪逼着左双桃上了另一辆汽车。
两辆汽车到了路口后,朝两个方向开去。
卢芳芳在一排排的子弹下,仰面朝天地倒地……
吴家平被带到公共租界的一处民宅里,暂时躲了起来。夜里10点多,左双桃也赶到了。
劫后余生,两个人都激动万分。
一个长久的拥抱。
良久,左双桃抬起头,说:“如果不是因为演戏,你还会爱上我吗?”
吴家平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
左双桃说:“所以你才替我背了黑锅,承认自己是双面间谍?”
吴家平说:“我以为我这次是必死无疑了。我想,我把‘梅花四’和‘红桃五’的罪名都担下来,你兴许能免一死。你知道,哪怕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还活着!”
左双桃眼里流出了热泪。吴家平伸手替她擦干。
左双桃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左双桃告诉吴家平,这就是那份共党上海地下组织的人员名单。吴家平眼睛一亮,说:“那太好了。肯定能卖个大价钱,这次我们发财了!”左双桃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这儿装蒜!”
吴家平暧昧地笑了。
吴家平说:“你打算怎么办?”
左双桃说:“这两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总得有所表示吧。”
左双桃把那几张纸,在吴家平面前展开,让他看了看。她来到窗前,把纸揉巴揉巴,撕了个粉碎,然后,打开窗子,顺风扬了。
吴家平说:“你背叛了你的组织!”
左双桃说:“可是我忠于了我的内心!”
……
大街上,“蓄”了胡子的吴家平,从报童手中买了一份《新申报》,随便翻看。突然,一个赌博的公告引起他的注意。有一位名字叫“黑桃二”的赌博高手,星期三晚上将在新新俱乐部开设赌场,专会全国各路高手,欢迎有志之士前往观摩或参赌。
面对这份公告,吴家平热血沸腾。刘风琴和卢芳芳在牺牲前同时提过的“黑桃二”,那个他也许“见过”的“黑桃二”,现在终于正式召唤他了。
星期三晚上,新新俱乐部灯火通明。
赌博大厅里,一张长方形桌子横在中央。
桌子一边,一个穿戴讲究、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安然而坐。这个人即是老康。从人们的谈话中可知,老康便是“黑桃二”了。
另一边,一个赌客已经败下阵去。其余的赌客围在一旁,都是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
吴家平就隐身在众多赌客之间。
在二楼的两个包厢里,分别有两名枪手,他们都端着狙击步枪,严阵以待。
吴家平终于上场了。
包厢里的一名枪手把枪口对准了吴家平的脑袋,另一名则把枪口对准了大堂门口。
一场豪赌开始了。这一对玩家一边抓牌一边用暗语对话。“黑桃二”向吴家平提出了几个问题,其中包括刘风琴的牺牲、28名学生的被捕和四名学生的遇难、左双桃的军统身份等等。吴家平一一地如实作答,“黑桃二”平静地听着。吴家平还告之,刘玉浦已被炸死,那份名单已被左双桃撕毁。最后,他还拿出了卢芳芳牺牲前送给他的那个十字架……
至此,“黑桃二”完全相信了吴家平的忠诚,并意识到组织对“梅花四”的怀疑,是一种严重的误解。他代表组织,对吴家平进行了安抚,还对他多年来在极其险恶的环境当中的坚持和坚守、奋争和斗争,给予了绝高的赞誉!
吴家平激动不已……
突然,外面传来喧哗声。一个人跑进赌博大厅报告,日本宪兵包围了俱乐部。众人一下慌乱起来。“黑桃二”站起来向众人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转身又做了一个手势。
这时,河川俊带着人冲了进来。
一声枪响。河川俊倒地。
随后,传来了车辆马达的轰鸣声。
冲进来许多持枪的巡捕,将日本宪兵包围。
“黑桃二”趁乱离开。
吴家平仍然坐在桌子旁边。他面前摆放着一沓沓钞票。
吴家平一边贪婪地装着钞票,一边怪笑着大喊:“我发财了,我发财了!”
上海的郊外,夏天像阳光一样灿烂。
吴家平和寒露站在一丛丛野草和一簇簇野花之间。
寒露想知道,吴家平为什么取“梅花四”这样一个名字。
吴家平眼含热泪地讲述道:他们家有四个孩子,他最小。前三个都是女孩儿,大姐叫梨花,二姐叫枣花,三姐叫梅花,他从小跟三姐最亲。八九年前,日本人在他的老家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几十口子,他的爸爸、二姐和三姐也在大火中丧生。为了纪念几位家人和乡亲们,他才取了这样一个代号。
寒露说:“你所做的一切,完全可以告慰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们和同胞们了!”
吴家平说:“只可惜,你所做的一切,只能由我来讲给后人听了!”
寒露说:“我不怕别人的误解、谩骂甚至唾弃。因为,我所做的,正是我心之所在。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吴家平问起了情报站任大可的情况。寒露说:“我听山下武夫说,在我们的婚礼后,他就失踪了。”吴家平听后,欣慰地笑了。寒露说:“对了,那个鬼鬼祟祟的钱秀才也失踪了。”吴家平笑着说:“是吗?情报站破产了,他说不定又去哪儿把门去了吧!”
吴家平还问寒露今后有什么打算。寒露的语气舒缓而平静:“我恐怕还得回到宪兵司令部,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吴家平说:“其实,你可以选择离开的。”寒露说:“上海是我的家乡。我这个人,离开了家乡,无论到哪儿,都水土不服。”吴家平说:“我是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寒露说:“这么说,你这一去香港,就不再回来了?”吴家平说:“肯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寒露说:“是啊。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我们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吴家平说:“日本人一定会被我们赶走的!”寒露说:“那我相信!”
……
在通往香港的轮船上,吴家平完全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在他跟别人的交谈中,我们知道,他现在是去香港中文大学谋职的“倪教授”。
“倪教授”一个人来到船头眺望。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的女人也来到船头。女人说:“倪教授好像一个人,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搭个伴,省得漫长的旅途,那么无聊,那么孤独,那么寂寞!”
让吴家平大感意外的是,这个挺着大肚子的漂亮的女人竟然是左双桃。
吴家平惊奇地问:“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左双桃歪着头,微笑着说:“你说呢?”
吴家平掰着指头,猛算了一通日子。到最后,也没算太明白。
吴家平着急了,结结巴巴地说:“快告诉我,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左双桃说:“你应该问——这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吴家平虽然不结巴了,但底气明显不足:“如果是真的,那肯定是我的!”
左双桃说:“那你告诉我,对干我们这行的来说,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吴家平的语气又变得坚定了:“你信它,它是真的;你不信它,它也是真的!”
左双桃问:“它是什么?它在哪儿?”
吴家平说:“它也许是辽阔的夜空里一道亮光,也许是无垠的荒野里的一盏明灯;它在你的眼中,也在你的心中!”
远处,天水一色,深蓝无垠。轮船在汽笛声中,快速前行。巨浪一层一层地打过来,只一会儿,轮船就进入到墨一样的黑暗当中去了。
左双桃攥住了吴家平的手。
当巨浪渐渐消退之后,眼前的天幕上就出现了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这些星星连同扑面而来的略带腥味和咸味的冷风,让黑暗变得更加无边无际了。
吴家平掏出了夜光怀表看了看,说:“再有两个小时就到香港了!”
左双桃轻轻地依偎在吴家平的怀里。
左双桃问:“想什么呢?”
吴家平没有说话。他也许在想死去的老路、刘风琴和卢芳芳,也许在想活着的老康和任大可;他也许在想被他留在上海的妈妈、大姐和寒露,也许在想又跟踪他而来的左双桃;他也许在想在上海的生活,也许在想未来的日子;他也许在想过去的一切一切,也许压根儿就什么都没有想……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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