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二十七

作者:肖 勤

拾荒女人活着时,经常指着沙岛上的坟头给小哑巴讲故事,她抱着小哑巴坐在窝棚里,讲水鬼、吊死鬼、路失鬼找替死鬼的故事,或者是在月亮很亮的夜里,在奶白色的月光下,牵着小哑巴坐在某座长满茅草的坟堆前,对着一丝不挂的夜空告诉小哑巴,坟堆里的那个人、很漂亮的女人,在烟火架爆炸的那晚上,被踩爆了一粒眼珠,还有半边脑袋给踩不见了,只有一缕头发在好大一摊血水上,水草一样飘荡。

那时候她还不老,充其量是一个中青年妇女,当小哑巴吓得直往她怀里钻的时候,她会很快乐地呵呵笑,尽量把胸挺起来,去迎接小哑巴那颗生机蓬勃的小脑袋,这小脑袋温暖、硬实,抵在她贫穷孤独的胸前,是如皇帝的恩赐。女人一辈子没有男人,在她眼里,小哑巴就是她的儿子、父亲、丈夫,是她的命。

她不能让小哑巴离开她,所以她把拾荒得到的所有好东西都给了小哑巴,半盒牛奶,半袋被人扔在路边、经了一夜露水的饼干、一根掉在地上的棒棒糖。外人看起来是慈爱,只有她知道那是乞讨,向一个比她更弱更小的小哑巴乞讨活下去的欢愉和意义。

小哑巴冷,没有棉裤穿。

小哑巴想吃羊肉粉。

那天傍晚女人一直惦记着这两件事,而这两件事都指向另外一件事——民政局门卫室里面的干货真多,多得堆满了半角墙。门卫的说了,只要女人肯去,那堆干货是她的,以后的干货也会是她的。

人都活到这个份上有什么好保全的?女人纠结很久以后做出了这个决定,然后怀着出嫁或做妓一样复杂又决然的心情洗了头发和身子,孟河的水温很低,冷得她全身的血都冻僵了,但她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水流穿行过她的乳房和大腿,像小哑巴细嫩的手和嘴在抚摸和吮吸——当小哑巴还小时,她喜欢把他抱在怀里睡,睡梦中,小哑巴的小手总会在她乳房上来回擦拭,有时候嘴巴凑上来,一下、两下,吮得她难以自持。女人年轻的时候被一个同样年轻的拾荒人扑倒在沙岛上过,他的手摸遍了女人的全身,就在他以为天堂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女人用一块石头结束了年轻人的性命,送他下了地狱。

那夜之后真如县城便传出沙岛闹鬼的事。

鬼不鬼的,女人最清楚,世上没有鬼,鬼在人心里,她是个杀人犯。

晚上,她点燃白烛,战战兢兢、披头散发地穿行在坟茔之间,诉说多年看护他们、逢年过节给他们送钱财送房子的功劳。

有事没事,你们帮我照看他一下。她说,他死得冤。

他连我那个地方都没挨着。她又说。

回到窝棚,还是睡不着,她又爬起来,冲着她认为是领袖人物的那个坟头磕头,求他——别让他来找我,我怕。接着又威胁他——我下来了,没人给你们烧香烧纸,你们就成孤魂野鬼了。

男人的尸体埋在沙岛尽头的那株泡桐树下,之后接连七八个春天,那株泡桐树开的花简直炸翻了天,一朵一朵、一簇一簇,春风吹过孟河,吹得半个河面都是紫色的。

她不止一次想,那块石头应该敲破自己的头,她怎么那么蠢呢?摸个身子要个身子又如何,都是叫花子,合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每年清明打点好那一百多座坟头后,她也给他烧香烧纸,念叨她哪天捡到了一双男式皮鞋,哪天捡到了半瓶酒。

我替你都喝了。她打着酒嗝,面无表情地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害怕了,她把土里埋的那个人当成她的男人,生前她不让他成她的男人,死后她让他做她的男人。

现在,她要为她的另一个男人——小男人小儿子小宝贝小哑巴要一条棉裤去,或者是两碗羊肉粉。再者,也为自己要点什么去,想到这一层,女人诡秘地笑出声来,嘁,谁占谁便宜呢?

女人踩着碎月光穿过半个真如县城,夜深人静,一只猫从她脚旁蹿过,吓了她一跳,猫是通三界的妖精,可上天堂可入地狱,在人间可以搜人的魂,在地狱可以穿厉鬼的心,这会子猫冒出来,不会有好事。

邮政局门口的路灯在墙壁上投下个长长的影子,没有半点女人的模样,背那么驼、腰那么硬、屁股那么瘦,胸也不翘,女人看,觉得老头真是个怪物,这样子个形状,她自己都难兴起半点雅兴。

如此女人倒有点感激老头来。她对着影子修正修正了一下,此时女人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妓了,倒像是新媳妇,等着回家跟男人焐被窝。

夜市上有人注意到急匆匆的女人,他们看到她像个中了魔的巫婆,微笑着,眼珠在暗处闪灭如鬼火,她迅速地在楼与楼的暗影间穿过,像要去赴一场怪诞的盛宴……

在民政局前毫不打眼的小房子里,这场被胁迫的盛宴没有开头,没有起承折转,一切直奔主题。

然而当老头在一阵力不从心的吼叫声中狼狈又愤恨地抓掐她的背时,她才发现这个貌似胃口甚大的食客居然早已被时光的刀子切除了胃肠,失去了咀嚼的能力。

这真是一个笑话。

女人忍不住要笑,她支起半个身子,一道光刺在她脸上,那是墙上一面碎裂的镜子反射过来的灯光,她偏了偏头,镜子里出现了两条腿,惨白的日光灯下,那两条腿上青筋纵横,松弛的皮肤像濒临枯死的树皮。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老头颓然站起身,女人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伤,吐了口唾液胡乱涂上,然后扯床单裹了身子,恶声恶气地说,以后你的干货全部是我的。

一回归一回。老头凶巴巴回应。

这回你都没回成,你拿什么来“一回”?女人反驳。

你管。

管不管的,你说了不算,女人说,你不给我,我就说你是个腌瓜。

嘁。并没尝到好处的老头冷笑起来,说,谁信你?白鹭下嘴吃鱼还挑个死活,像你这种捡破烂的?人信你?莫不是你想男人想疯了。

就是,白鹭下嘴还挑个死活呢,不然怎说人有时候还不如禽兽呢。女人发现嘴笨舌粗的自己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她指了指男人的裤裆,问,恁大块皮,怎烫坏的?

烟火架。老头答毕,突然呆若木鸡。他明白他上当了。

女人嘿嘿笑起来,笑声很难听,如铁勺刮过不平整的砂锅底。我能知道你这块疤,就能让人相信我说的你是腌瓜。

女人背了满满一筐干货一路憨笑着赶回沙岛。

回到窝棚,她着实呆坐了半晌,最后才淌出两行泪,回想了半天刚经历的情景,原本有点念想,谁知道呢。

这澡白洗的。

第二天,女人用干货换的钱给小哑巴买了棉裤,吃了羊肉粉,傍晚,女人发现自己有点发烧,昨晚的水的确凉了些,门卫室里也很冷。

女人懒得管,叫花子的命贱,捡破烂的命硬。挺挺就过去了。

扛了几天女人发现情况不是平时那情况,每吸一口气,她胸口都会痛得像有人在里面磨砂,脑袋昏沉疼痛,仿佛有人在里面凿石头。看天天红通通一片,像在落黄沙。看孟河水,孟河水红彤彤一片,像在淌胭脂。

女人强撑着走到废品收购点,给肥老刘打招呼,唉,我要死了咯。

又扬起红彤彤的被秋风吹皴的脸,舔舔干裂的嘴唇,问肥老刘,屋里有人没?

肥老刘回头看看他的办公室,世上没有比它更牛逼的办公室了,用旧木板和塑料纸隔着,却有着很响亮的名字,名字是走南闯北收狗皮的滚子起的——“纳米科技废品回收办公室”。

女人又问,里头有人没?

肥老刘看着女人,两道目光打成一个大问号。

女人挥手拍掉那个大问号,咳嗽着朝屋里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肥老刘忙不迭一把揪过女人,说,发什么神经?

女人咳嗽着,说,我要死了,求你帮我照看小哑巴。

肥老刘说阿弥陀佛,全世界都堵车,天上堵飞机,地上堵管道,你就是投生现在也得排号,说死就死,美得你。

真的。女人认真地说,那啥子……之后呢,你照看一下小哑巴咯,莫让人欺负他。

肥老刘上下打量着女人,女人是他的“老客户”,每天都来卖破烂,天长日久,有点小情分,但厚不到办那事上头去,何况,他再打量了一番女人,何况没兴致。

肥老刘停下脚步,犹豫再三,高尚宽厚地表白,格老许,我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女人把头缩进衣服里,背着风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阵,梗着脖子说,我叫许春花。

许春花,我不是趁火打劫的人咯。肥老刘说。

我,那啥,都没有过。女人有些羞涩地笑起来,眼睛巴巴望着纳米办公室。

肥老刘有些吃惊也有些同情,他挠挠头,为避免尴尬,甩开嗓子冲着漫天乱风斜雨高唱——

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肥老刘唱着唱着,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女人站在废品堆里好半天等不来肥老刘,好歹明白过来什么,挪着步往回走。秋风伴着细雨,纱一样罩满真如县城,煤尘扬起的灰被雨幕代替,世界从一种灰暗陷入另一种灰暗,前一种灰暗里还有一丝温度,后一种灰暗则把温度都埋葬了,女人裹紧身子,把竹筐顶在头上往前走,走着走着她抬头看了看天,透过竹篾缝,天像个盖子,正朝她压下来。

回到沙岛,女人问小哑巴,要是你一个人在沙岛,你怕不?

小哑巴摇头,他从小在坟堆里长大,怕什么?何况他们都有名字,长黄鹅草的黄毛、开白花的白毛,还有花同志、小打扮、臭美、万人迷……小哑巴拉着女人,在雨中奔跑,边跑边比画,他揪揪这座坟上的草又扯扯那座坟上的野地瓜藤,草和藤都被雨浸润得水汪汪的,绿得如此鲜活,小哑巴咬一口,无以言表他的快乐,只有捶胸顿足。

我起的名字好不好?他跳跃着比画。

好。女人的身体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她嘶哑着嗓子,笑声如风雨中的暮钟。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笑声,她真想把它笑得好听一些,但不能够。

小哑巴不常提女人,只是一次又一次反复地想象着女人跟他讲的故事,想象着那十米高三四米宽的烟火架是如何的壮观,而壮观的烟火架绽放的烟花又是如何震撼,如何漂亮惊艳。

开在——天上的花。

小哑巴一次次比画给鸟看,小脸写满迷茫和憧憬,并表示重复地点点头,无比肃穆地摊开手——开在天上的花。

鸟跟着抬起头,无限神往地看天。天空,云们正被夏季的西南风嗖嗖刮离,飞絮般倒退至天边,犹如时空的倒退与穿梭。

你……想不想她?鸟喃喃地问小哑巴。

小哑巴沉默了,低下头不回答,他想,他也不想,她就在岛上,没什么好想的,但是她不在,小哑巴觉得夜很长。

你命真好,所有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妈妈,小鸟也有自己的妈妈,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我的妈妈是谁。鸟困惑地说。

小哑巴激动了,虎虎站起身来,挺挺胸口,顺手塞了个易拉罐在衣服里我就是你的妈妈。

鸟顿时笑起来,说,旺仔小馒头。说罢扑过去要摸小哑巴的,小哑巴吓得拔腿就跑,跑到岛尽头后,无处可去,索性一个鱼跃跳到孟河里。

鸟看着小哑巴在水里像鱼儿一样自在地游弋,替小哑巴鼓掌。小哑巴打手势让鸟下水,鸟认真地答,不能,我是鸟,我怎么能下水呢?下水我会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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