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作者:肖 勤

没有人管,小哑巴在他的沙岛上从来是想睡到几点起就几点起,直到那辆黑色轿车出现。

小哑巴的好瞌睡被这四个轮的黑家伙破坏了。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每天天不亮就到沙岛来呢?小哑巴远远跟在黑家伙后面,大雾中,小哑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里面钻出来,走到沙岛尽头,在一棵泡桐树下脱掉全身衣裳,白花花个身子,扑通跳进河湾里,游半晌,又赤条条爬上岸,穿好衣服。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一声不吭地钻进他的车,离开沙岛。

愣是个白无常啊咯?小哑巴想着,没惹他,敢到沙岛来的人总归是有点邪门的,既然形势不明,摆精灵点咯,莫惹的好。但这口气不顺,想了一上午,最后对着孟河作了三个揖——孟河里的婆,求你收了他,这岛是我的,他刺啦啦大摇大摆就来了,你替我收了他咯。

作完揖小哑巴心头那点不快就消了,仿佛孟河里的婆已经收了他看不惯的那个人。

六十万人的真如县城,老的小的都忌讳沙岛,莫说进沙岛,就连话题里避不过非得要提到沙岛,都只是心照不宣地说——那个地方。

这真是一个对人们来说很“那”的地方,“那”到连吸白粉吹糊糊的捣天儿娃子都不敢来。

沙岛一直是两个人的地盘——小哑巴、老女人。除了两个人,就是一百多座坟。这些坟和其他地方的坟不一样,它们没有碑,没有碑的坟就相当于没有身份证的野鬼,是不好惹的,坟地间荒草丛生,寒气森森,风吹过,似是夜间游鬼街坊互往串门,这样的地方,就算大白天丢个胆大的进去,保管也是火烧屁股一样青着脸跑出来。

小哑巴不怕,就算有鬼,一起生活了五年,小哑巴和他们也已经是熟人了,敢揪鼻子敢摸耳朵。

真如人怕沙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沙岛上这一百多座坟头,是真如人自己造下的孽。

偶尔有老人提起那场惊心动魄的烟火架踩踏事件,通常都是以置身事外的语调向年轻人叙述那场巨大的灾难,只不过他们越想撇清,陈述起来越是面如死灰——

整个真如县老城墙外面都挂满了高高的引魂幡,密密麻麻,白色、黄色、墨蓝色……那年风大,真如城的冬天一向风就大,那些年辰更大……风把引魂幡吹得噼噼啪啪响,那声音从天空密密实实地压下来,压得整个真如县城都喘不过气来……

烟火架事件以后,城西荒无人烟的沙岛新添了一百一十三座坟头,也是密密麻麻。堆完这一百多座坟头,专门替死刑犯收尸的鬼老九着实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的大半辈子动不动就犯游神,明明坐在那里跟人喝酒打骂,平白无故停下来,杵在那里脸色乌青乌青,双眼发愣,半天挤不出一句囫囵话。曾经鬼老九帮孝家料理,最喜欢的就是热腾腾的猪血旺,那事以后,鬼老九一见杀猪匠提刀捅猪就躲,怕看到血。

鬼老九说不是他胆小,也不是鬼上身,是场面太惨咯,他打理过那么多被枪毙的尸体,有的一颗“花生米”没打死,补上七八枪,后脑壳看上去只有几个洞洞,正面翻开看全是血糊淋拉的大窟窿,可他拨拉来拨拉去从不害怕。但是,埋在沙岛上的那些尸体简直不是尸体,顶多就是一堆堆肉,被踩得面目全非且死不瞑目的身,那些肉要么以难以置信的弧度扭曲着,要么以难以想象的恐怖形态掉着筋裂着骨渗着血。

鬼老九没老婆,按真如的风俗,鬼师是阴人,不能娶阳人,注定了一辈子光棍,奈何阴人也是俗人,鬼老九盼媳妇盼到偷嫖抢拐的心思都动过几百回,谁料得沙岛一回来就怂了,再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没兴致。

莫奈何。

生前再好看的白瓷身,死了也是一堆臭腐肉。

这话鬼老九每说一次,都要情不自禁地吐上半天唾沫。骂,狗日的真如,格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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