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蔓在大学毕业拿着派遣单到市供电局报到上班的路上车祸身亡,整个班车上近三十个人,站在过道里的都没事,偏偏她死了,原因是人家都醒着,她睡着了,冯小蔓有失眠症,长期处于睡眠不足状态的姑娘恰好有在颠簸的车上睡觉的习惯,大学四年,她经常跑去坐公交车,从头睡到尾,再倒车从终点睡回来。
睡着的她被巨大的冲击惯性往前一抛,脖子瞬间断裂,没有痛苦,甚至还在睡梦中,安然而去。谁晓得她当时有没有做梦?如花似玉的年龄,让人眼红的单位和同龄人嫉妒的未来,说没就没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冯校长木然抚摩着黑色的棺木,面如死灰。
这话对在场的众多人来说只是一个白发人的悲叹,但对当记账师的东门长安来听来却是百味杂陈。
这几年,东门长安看着徐明月乐颠颠地来往于菜场和食堂之间,快活地将一车车煤卸进煤棚,把一车车白菜萝卜运回食堂,东门长安总会生起一股冲动,想揍徐明月,告诉他你是落难的王子,你应该在知识的殿堂里自由遨游,而不是在这里做苦力。
但他没有力气去说,也没有力气去替徐明月抢夺什么了。潇洒的青年才俊东门长安神形渐变,剥壳落瓷地显出底子里的虚弱来,人活着其实就是一口气,所谓一口气上不来,不知于何处安身立命,东门长安气提不起来,讲课的味道就像厨师炒菜少了辣椒和味精,不那么讨人爱了。
大家都把东门长安的重大改变归咎于向阳光。
天天在粮站的女人最厉害,世上最好的粮食是什么?是大米,米里有精气,天养地孕,这股精气被女人吸在肚子里,女人就成了精,成精的女人,不把东门长安吸空才怪。
向阳光照例以她惯常的高八度哈哈大笑,呸一口道,我倒想呢,可惜那个太监,吸个屁。
向阳光在四处传播东门长安是太监的同时生下了八斤重的李家平,她在九月暖和的阳光下敞开着她粉白的胸脯给儿子喂奶,自豪得仿佛儿子是她一个人生的。跟他东门长安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家平一天天长大,会走路,会说话了,总有人不怀好意地逗他,说,几岁了?
四岁。
你爸是什么?
太监。李家平奶声奶声地回答。
人再逗他,说家平,你千万不能叫我爸爸哦,你要是叫我爸爸,我会肚子痛的,痛得很厉害。
他不信,叫,爸爸。
人就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一脸痛苦地说你这个小坏蛋。
李家平瞪大眼,觉得十分有趣,围着人蹦蹦跳跳地叫,爸爸爸爸。向阳光听到了跑上前来两扫帚打跑哇哇叫痛的男人,冲着那跑得屁滚尿流的背影骂,我是你妈,我是你祖宗。
吃亏吃到三年级后,李家平基本上懂得了太监的含义,偷眼看他的爸,似乎真就是个太监,你看他那么无精打采,那么无所事事,那么失魂落魄。
委屈的孩子每天傍晚都在县城里游荡,希望能找到一个足以让他的可怜人生扳本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头顶天脚立地,尿可以撒上房顶上,是他真正的老子。
转了一大圈,李家平发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如中学的王生容副校长不就是他的爹么?一样的大盘子脸,一样的粗眉毛,一样的厚嘴唇。
他忘记了,他妈就这长相。李家平太想与太监划清界限了,所以自作主张跑到长排房那头王生容家里,说,你是我爸爸。
王生容的媳妇手里的锅铲顿时从手里落到地上。
王生容吓得眉毛也差点跟着掉到地上。
李家平老练地说,你不要装肚子痛,我知道,你就是我爸爸。
那天晚上真如中学里此起彼伏都是吵闹声,长平房那头是王生容媳妇誓将离婚进行到底的尖叫号啼声,这头是李家平被东门长安打得满屋子乱钻的惊恐哭叫声,向阳光呢,向阳光除了棍子要打到李家平屁股上时站出来阻拦一下之外,基本上一直在笑。
吃吃吃,向阳光站在门边上,呸一口痰,乐得东倒西歪,边看着墙壁上李家平满月时的照片边笑,王生容,王生容,你莫说,还真是像。
李家平一听他妈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有理了,边哭边大叫,你凭什么打我,王生容才是我爸,你是太监。
东门长安一把揪住李家平,甩手就是一耳光。
李家平小小的身子差点给打得飞出去,向阳光没料到温温吞吞的东门长安还真下狠手,慌不迭抢上前去扶住李家平,东门长安,你个杂种,你再动我儿子试试?
东门长安看着向阳光,气喘吁吁,迟疑许久最终败下阵来,当了母亲的向阳光体形硕大无比,像一头骄傲而勇猛的母狮,瘦削的东门长安不是她的下饭菜。
事情的严重性是几天后才显现的。
李家平上课老听不清老师说话,考试的成绩也不对路。
东门长安那一耳光打坏了儿子的耳膜,李家平的听力严重受损。
从此李家平基本上就再没把东门长安当自己的爹了,在他眼里,东门不光是太监,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家平也不再找爹了,依靠微弱的听力念完了高中,考了个专科学校。
录取书来时,东门长安差点吐血。
李家平报的是特殊教育专科学校。
那么多学校你不报!我给你填的那张表呢?
你说什么?我耳朵聋,听不见。面对着东门长安的咆哮,李家平从容地修剪着月季花枝,平静地回答。
东门长安颓然退回里屋,把自己关在里面。
吃中饭他没出来。
吃晚饭他没出来。
晚饭过后起大风,沙石和纸屑漫天飞舞,长排房背后所有人家的煤棚都被掀翻了盖子,石棉瓦摔得哐哐响,槐林里的槐树刮断了十多棵,整个真如中学如临大敌,四处是尖叫声。
东门长安还是没有出来。
夜晚九时,一团团乌云从真如中学的北坡滚滚卷来,雷声在天际线远处闷而恐怖地蔓延,天地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哗哗落下,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感觉下的不是雨,是江河。
暴雨下了整整四个小时,凌晨时分,长排房一侧的地基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裂缝,无声缓慢地下沉,跟着墙壁也出现了裂缝,一条,两条,一寸宽,两寸宽,冯校长的老婆半夜听到厨房的杯子响,起身拿手电筒一照,正看到家里的茶几像被有人拽着般往黑乎乎的地缝里钻,冯师母吓得魂都散了,冲出屋就大叫,出事了,快跑啊,房子要垮了。
二十几户人家都惊醒过来,冲出屋子看动静,抢着在黑天幕雨中搬家什,坡下的操场此时已变成了河泊,向阳光和儿子李家平拼命地抢着她视为命根的所有家财。
东门长安却依然稳稳坐在里屋,一动不动。
格狗日的,你!向阳光站在大雨喘息不停,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她盯着雨幕里的东门长安,大喊,出不出来?
冯校长这才知道东门长安还在房子里,急得上火,招呼人上前,快快快,拉出来,要塌了。
格狗日的,他要死,没人推他去死,你们谁也不能去,谁敢去我操他祖宗。向阳光抹一把脸,挡在中间,瞪圆了眼大骂。
一道闪电袭来,几棵槐树瞬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伙眼前,顺着堡坎滑落下去,冯校长急了,站在三四尺宽的裂缝这边大叫,东门长安,你给我出来。
格杂种。向阳光再抹一把雨水,脸硬得像石头。
轰然一阵沉闷惊恐的响声,长排房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软塌塌地矮下去。
黑天黑地间,一个人影从惊惧的人群中冲出来,跨过裂缝,冲进房子。
是向阳光。
她最终拼命救出了东门长安,自己却被倒下的大衣柜砸断了胳膊。
东门长安不谢她,站在暴雨中,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这对冤家。冯校长叹息。
此后,东门长安魂不守舍的时候多起来,课越上越差,他在学校最大的用武之地是当记账师,谁家娶媳嫁女死爹葬母,办酒席收礼金统统由他记账,那一手漂亮的柳体变成各家永久珍藏的墨宝,存在三抽柜里,等谁家有事时,再拿出来核对来往账目,以防送多了吃亏,或者是送少了失了礼数,当然,这样时候大家查找到名目后,都会叹一句,你看看人家东门老师的字。
听见冯校长万念俱灰地念叨“何必当初”,正拿着计算器核账的东门长安胡乱把记账本、钱和计算器往怀里一塞,把冯校长推进了长排房后面的煤棚。
不要乱说话。东门长安关上门警告冯校长。
你都知道。冯校长整个人都颓废了,呆若木鸡地呢喃。
我不知道。东门长安气恼又利索地否认。四年了,他从未就此事与冯校长有过任何沟通,四年前他只是试探性地跟冯校长说了句,是不是把徐明月留在学校打零工,反正也差人。冯校长立马就答应了,那一分钟,他们都低着头,你没看我,我没看你,之后的四年里也如此,基本上不做目光的交流。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就算你假装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冯校长冷笑。
冯校长,不怪你,全都是徐解放那个杂种的主意。东门长安言不由衷地劝。
不是,主意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只是被徐解放看穿了。
对,他是个强盗。东门长安说。
差不多,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和他是共犯。看过狼和狈没有?一起成奸。
冯校长,我明白,是他利诱你误导你。东门长安激动地说,他利用了你对小蔓的爱。
是爱,也是妄,心若无妄,何来诱和导?东门,你知道吗?四年来我一看到你就害怕,我真的特别害怕,我怕看你的眼睛,怕听你说话,甚至开会时见到你动动身子都以为你是要开口揭发我,我整天提心吊胆,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心慌,一听说有局领导到学校就紧张,我恨不得把你杀了灭口,可是东门,你是好人啊,我呢,我也不是个坏人,可我就是怕你。我讨好你,好的班全给你带,优秀党员优秀班主任全评给你,特级教师也给你,你却从不给我一个好脸色,还动不动站出来说不要这个名誉不要那个评奖,你知道吗?你每拒绝一次我都会吓得半死,我的头发一半是被你吓白的,一半是自己悔白的。
东门长安沉默了许久,说,其实你不用怕我,我也有份。
冯校长呆滞的眼珠转了转,惊讶地看着他,煤棚里的光线很暗,但他的眼珠却像两堆柴火。
我看出了登记表有问题,但我忽略了。
什么意思?冯校长眼里寒光一闪亮,什么意思?
我……东门长安低下头,烟火架发生前,我在教育局副局长办公室里那个,就是,那个,自己在那里……然后……一百多人就在我眼皮下死了。
扯远了,你撸老二跟表有屁关系,冯校长粗鲁地骂,你回来,说表。
当时我觉得表有问题,就问了徐月,徐月却提到他烟火架事件里死去的小舅,就那一秒半秒一时半刻的,我整个人就蠢迷了,没心思问下去。
你蠢迷了?你就为个撸老二蠢迷了?天爷,你当时哪怕在我面前表示一点点质疑,我都没那么大的胆子干那么大的事,你晓得我胆子小,我一直很害怕,风吹草动也会吓得我尿裤子。
是是是,是我害你,都是我的错。东门长安狼狈地答,所以你别乱想了,以后莫害怕,我也不会揭发你,我发誓我永远不提当年的事情。
外面有脚步由远而近,随着吱呀一声,煤棚的门开了,一股冷风夹着雨水卷进来,东门长安和冯校长抵防不及,两张愕然的脸顿时曝光在一双白如昼光的眼睛下,像一对强盗,突然暴露在聚光灯前。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徐明月站在迷蒙的雨雾里兴冲冲地打招呼,一手提着装煤的黄皮桶,一手挥舞着小铁铲。
冯校长惊慌失措地看着徐明月,好半天才恢复镇定,战战兢兢地走出煤棚,勾着腰走出老远,突然回过身,咳了咳,说,小徐,公安局招联防队员,你想去吗?
徐明月喜出望外,一脸璀璨地笑起来。
比起四年前,徐明月长得越发好看了,以高中时天天咸菜下饭的日子为标准来看,勤杂工徐明月的生活早已小康,他的皮肤从黝黑转为白皙,个头蹿到了一米七五,他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以校为家、耳濡目染的斯文人,尽管他是个食堂打杂工,但他腼腆的、毫无戒备之心的单纯的笑容依然让人觉得干净且惊艳。
三个人淋着雨,前前后后从家属楼后面绕回前院,回到沉沉缓缓的哀乐声怀抱,东门长安偷眼看坐在角落里的冯校长。
冯校长的眼睛眯得很细,像受了光线的刺激,东门长安知道,那是一道闸,不关紧些,泪水和真相将会破坝而出,淹没的岂止是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