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想象,如果张所长得知,将没有机会从初选出来的十名小伙子里面选拔两名爱将时,他会不会失望?事实证明他真是太乐观了,以为招聘协警的启事一张贴,报名的小伙子就得涌满派出所。事实上三天来,正式报名的只有六人。有几个人打电话来咨询,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什么时候能涨工资啦,有没有希望转成正式警察啦,还有一个问给不给配枪。马辉说:“我的哥们儿朋友都出门打工了,我通知了几个,他们好像都没有兴趣,现在人人都喜欢大城市。大城市有啥好的,满大街的豪车美女,可是跟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一个小打工仔只有眼热的份儿。”
汪传法说:“主要还是工资太低,现在出门打工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一千块钱。除非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才能不考虑待遇问题。”
星期四上午,张龙忽然走进我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在给杜雪写信。一大早邮递员驶着幸福250来了,马辉上前接过报纸,邮递员没有像以往那样掉头就走。这次摩托车熄了火。
“谁叫鲁松?”他跨在摩托车上,大声叫道,“来,签个字。”我在一张单据上签上名字,他从绿帆布褡子里拿出一个纸盒,上面用我最想看到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纸盒里装着一双千层底的黑色布鞋,附着一张便笺,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是在一张16开的白纸上貌似很随意地写了两行字:“天气热,老是穿皮鞋烧脚,和布鞋替换着穿吧,只是这双鞋做得有点丑,你不上班的时候可以穿。”我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给她写了一封信。
杜雪:
首先请允许我向你道一声保重。这几天,有很多话我都想对你说。可是又觉得不便打扰,其实我没有说出来的话,你全部能感觉到。你也应该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时刻在追随你。不过,我还是多么地想当面安慰你。悲伤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看见我在注视你。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随时都在你身旁。
杜雪,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屋里光线突然变暗了,我抬起头,张龙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头发梢擦着门楣。他敲着门板,望着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那你得问问门框。”我收起信纸,和布鞋一起放进抽屉里。
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装,乐哈哈地坐在我对面。桌子上有一袋打开的巧克力糖,是袁玲送给我的。我拿起来递给他。
“谁的喜糖?这么好的糖!”他拿起两块,剥开,闻了一下,“这糖很好。”
“你今天不忙?”
“想忙就忙,想不忙就不忙。”
“找我有事儿?”
“嗯,”他点点头,“我来报名。”
“报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撕下来的一张招聘启事。
“怪不得没人来报名呢,招聘启事都让你给撕了!”我说,“你替谁报名?”
“姓张名龙,字冀德——”
我哑然失笑。
“严肃点,”他说,“我是真心的。”
“你不符合。”
“哪一条我不符合?”他拿着招聘启事,念道,“要求一初中文化以上,这一条没问题;二年龄三十五周岁以下,这一条也没问题;三身高一米七以上,这一条我大大地超出了,更没问题;四身体健康。你说我的身体健康不健康?”
“你太高了。”
“你们只要求一米七以上,可没说身高多少以下!”
“没有合你身的制服。”
“制服不制服的无所谓,我就是觉得咱们兄弟伙在一起工作有意思。”
“你还有店铺要照应。”
“幺妹自己现在完全可以照管店铺,配钥匙,补自行车胎,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一个月只有三百元工资。”
“钱,我不在乎。”
马辉用筷子敲着饭盒在门口说道:“十一点了,去打饭吧,早到吃肉,晚到喝汤。”
“我回去等上班通知,”张龙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子,“千万可别让我失望啊。”
我拿起桌上的巧克力糖,隔着桌子递给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拿回家让幺妹尝尝。”他把糖塞进口袋,低着头走出屋门。
我去户籍室。袁玲正在往文件柜上贴招贴画。我说:“小袁,让马辉带着你去买点菜票,告诉你怎么打饭。”
“我不吃食堂,我明天就让人把冰箱和微波炉送过来,以后我从家里带饭。”她说,“我马上就回去了,有办身份证的让他们明天上午来。”
她昨天上午带来了消毒液和驱虫剂,另外还带来两大袋糖果送给我们。她对我修补的屋门道谢,接着又说,她正考虑要把派出所的所有的门窗都换成铝合金的,把房间也都装修一下,铺上地板砖,配上新式的办公家具。“我正在想办法做老爸的工作,最迟下个星期就可以实施了,”她说,“我还想在院子里建两个带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和一个装太阳能热水器的洗漱间,哪怕是我只在这儿待两个月呢,我也要给你们做点贡献。”
饭后我拿出写了半拉的信,沸腾的时刻,一些安慰的话语不适宜说出来,写出来好像也不合适,只有求助于时间了,坟土会干,也会生长出野草,需要的只是等待。我把信放进盛布鞋的纸盒,开车回到槐峪宿舍。布鞋稍微有些夹脚,穿几天应该就正好了。我穿着新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甜瓜已经结了小瓜仔,像鸡蛋那么大了,再有两星期就该熟了。黄瓜也开花了。瓜畦里的杂草也在茁壮成长,再不清除,很快就要淹没瓜苗了。我换下新鞋开始除草。离开泥土的野草,在阳光下一会儿就晒蔫了。干草味儿和鲜草味儿,一样好闻。
没有鸟叫,蝉声使周围的山林显得更加寂静。我蹲在瓜田里,隐约听见曾经听过的笛声从山林里传过来,若有若无。我直起身子,望向东面的山峰,有着几块墨色石头的山顶平台上闪过一道白影。我锁上门,向山上走去。笛声消失了,四周只有蝉鸣。我穿过树丛里的羊肠小道,登上山顶。平台上没人,然而我确定在植物的味道中有她留下来的气息。几块大石头沉默在阳光下。我望向北面的山林,一条小道穿过山坡,通向她家的方向。我似乎看见了那个白影在北坡的枝林里闪现。我向那个方向追过去。没走多远,从前方传来一阵狗吠声。狗吠声消逝之后,我看见一顶破草帽出现在前方。戴着草帽的孟大爷牵着阿牛迎着我走过来。他发现我之后,低下头转身拐弯走进树林里,阿牛向我扭着脑袋张望两眼,很快就淹没在草丛里。
也许是炫目的阳光使我有了幻觉,山顶上没有笛声,也没有人?我翻过山顶,从原路返回宿舍。花妮给我打来传呼,屏幕上没有汉字,只有她的手机号码。我来到办公室。
“我回到镇上了,刚刚到家。”她的声音带着喘息,“你现在办公室?你自己吗?”
“什么事儿?”
“有点东西给你。”
“不需要。”
“我去你办公室,马上——”她马上又改口了,“我觉得去派出所不方便,要不去你住的那儿?”
“真的不需要。”
“我还是去你办公室吧。”
我刚放下电话,她就赶到了,没有像以往那样描眉画眼,脸色显得很黄,她背着一个崭新的红色皮包,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拿起来,信封很沉,封口有撕开又用透明胶带粘上的痕迹。
她坐在我对面,垂着头,双手搂着怀中的红皮包,啪啪地来回掐着手指甲。
我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背景是我的宿舍,人物是杜雪,有几张是我们俩。偷拍的人站在山坡上,用长焦镜头捕捉了一男一女幽会的证据,大多数照片都是拍的侧影,但是熟悉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对不起,我很好奇,禁不住拆开看了。我没有想到是——”她侧过身子,瞄了一眼屋门,“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拍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要交给我?”
“吴兵什么时候交给你的?”我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果说吴兵拍了这些照片是想要挟我,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对我提出条件?如果他想让罗德林对付我,又为何不把这些照片给罗德林呢?
“他送我坐长途车去济南时,在县车站上交给我的。我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是一些单据,让我先替他保存着。”她说,“那天晚上你离开尧庄后,他就找到了财二姐姐家,把我们带到拳铺镇上一家宾馆,他和我们倾心交谈了一夜,我和财二就改变了主意——”
汪传法拎着烧水壶走了进来。“哟,花妮!终于来投案了。”他的口气像开玩笑,表情却很严肃。他把开水倒进暖水瓶,在旁边那张桌子旁坐下来。
我收起照片,让花妮接着说。
“我们把财二留在宾馆,吴兵给他说去取钱,出了宾馆,在车上吴兵给我讲了一番道理,他发誓很——”她不好意思走来,吞吞吐吐地说,“他再一次对我表白,发誓将来一定好好对我,他说——反正是说了一些甜言蜜语,我鬼迷心窍,就相信他了。”
“花妮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大大咧咧,没有心计。可是你说说你做的这叫什么呀!把财二扔在宾馆里,你和吴兵就回眉镇了?”汪传法点着一根烟,吐出一串烟圈,“什么意思呢?兜了一个圈子,什么意思呢?”
花妮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染成黄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庞,“我也不明白,当时怎么就被吴兵说动心了呢?答应跟他私奔——”
“你们俩私奔?”汪传法双眉紧锁,望着花妮,然后望向我,想和我交流一下眼神。
“传法,你别打断她的思路,让花妮详细说出来。”
“吴兵在车上翻来覆去地对我说,都是为了我,他才肯出钱找人来替财二出气,他说,这下你总算明白,财二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了吧!你看看他找的这个杀手,什么事经他的手也办不成。这一辈子早着呢,你跟着财二别说享福了,有的是受不完的罪。我吴兵,不光在眉镇上是个人物,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在哪里落地都能生根,我会行医看病,你会美发,咱俩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出三五年,就能买房买车,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哎呀,我也是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糊涂了。他让我去济南等着他,他回镇上来收拾东西。我真是对不起财二,背叛了他!”她双手捧着脸,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你当天没有回镇上,”我说,“直接就坐上车去济南了?”
“嗯,我到济南就找了家旅馆住下,等了两天吴兵还没和我联系,我打他手机,一直关机。到了昨天晚上,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觉得好像不对劲儿,我打开他给我的信封,里面哪是什么票据!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偷偷摸摸拍这个。我就给你打了个传呼,我听着你好像喝醉了。我就又给别人打了电话,才知道他出事了。”
“好了。”我说,“你回去吧。”
她坐着没有动。
“让你走还不走!花妮,你这行为也够成包庇窝藏罪了。”汪传法说,“鲁警官对你大恩大德,放你一马。”
花妮不停地点头,她抬起脸来,抹着眼泪,“我明天想去看看财二,你能不能给我写个介绍信,帮我找个关系,要不然我担心人家不让我见。”
“案件还没移交检察院,这一阶段你不能见财二。”我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财二在里面吃不好,他很馋,我想给他送点烧鸡牛肉什么的。”
“看守所的饭很养人,”汪传法说,“我和鲁警官见过财二了,他比前几天还胖了呢。”
“真的?那就好,他可不能再瘦了。”她站起来,抬手理了理头发就走了。
“花妮这个人,太没原则了!简直是——”汪传法说,“太容易叛变了。”
“那天晚上枪击发生之前,张龙看见一个女人从宏济诊所走出来,她不是花妮,那么这个女人能是谁呢?”我说,“你去找张霞要宏济诊所的钥匙,咱们再去现场看一下。”
“都过去这么几天了,还有什么看的?”汪传法望着屋门,“不是花妮,说不定是张霞,或者诊所的小宋。”
“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都挺幸运的,假如让罗德林堵在屋里,她目睹罗德林杀死了吴兵,作为目击者,很有可能被灭口。”
“就是,所幸一切都过去了。”汪传法把烟头用力弹出去,烟头划了一个弧线,穿过屋门落到院子里。“晚上去我家吃饺子,三鲜馅的,玉娥已经和杜雪约好了,让咱俩早点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