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的警报器几乎同时关闭了,四周显得异常寂静。
“手放下!”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小平头的人对我们命令道,“下车!”
我推开车门。对着我胸口的是一支手枪,持枪的是一位胖墩墩的中年人,相距我有一米远,叉开双腿,斜着眼盯着我,带着几分轻蔑。我对他微笑,他轻蔑的眼神又增加了几分。
“我们也是警察!”阎强拉开右侧后车门,手里亮着警官证,下车走到小平头跟前。
张所长拨拉开对着他的冲锋枪,下车,抱着肩膀站在那儿。小平头接过阎强的警官证,看了一眼就还了回来。“收好吧。”小平头说,“拿着这个证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这是我们所长。”阎强指着张所长。
“你们K县没有刑警吗?”小平头转身看着张所长,歪着脑袋,“就靠你们派出所的三个人,开着辆没有牌子的破车,到处去抓人吗?”
“我是所长张广军!有话跟我说。”张所长抱着肩膀,仰着下巴望着小平头,“在我们辖区犯下案子,我们当然要抓捕,只要不出国,我都可以带人去抓!”
“韩雄犯了什么案子?”小平头说,“就算犯了案子,来我们辖区抓人,不事先和我们沟通吗?你不会是昨天才变成警察的吧!”
两个穿便服的人,把韩雄从我们车上搀扶下来。
“我是一九八九年部队转业到公安机关的。”张所长说。
“我们张所长是一九七九年的特级战斗英雄,他一人击毙了十个敌人。”阎强说,“当年,他的事迹上过报纸、广播。他身负重伤,还背着一个战友回到了祖国,他背回来的那个战友,现在是——”
“指导员!”张所长喝住阎强,直视着小平头,“韩雄牵扯到一桩人命案子,他和死者——”
“放屁!”韩雄大声喊道,“陷害我!”
四周围上来的人比看一场露天电影的人还要多。
“闭嘴!”小平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韩雄,对站在韩雄身边的两个便衣说:“把他带回去。”两个便衣拥着韩雄上了前面的警车。
“跟着走吧!”小平头说,他上了前面那辆车。特警们端着冲锋枪坐上后面的警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夹着我们的面包车。
“快给丁局打个电话!”阎强说。
张所长掏出手机。
“丁局,还没休息吧!我是张广军。嗯,是这么个事儿。‘六·二七案’的无名男尸,我们查到是N县一个叫韩雄的人,开车拉着他去的咱们K县。”张所长说,“对,我上午给你打电话,没打通,我就带着所里的两位同志来了N县,我们找到了韩雄,想把他带回去。我们来这儿天就黑了,没能和当地警方沟通,现在闹了点误会。好的,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及时向你汇报。”
驶过两个路口,左转弯驶出不多远,前面的警车拐进一个门口有警徽标志的院子,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N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我跟着驶进去。后面的警车在院门口稍一减速,径直往前驶走了。院里停着几辆车,一座二层小楼,已经十点多了,有一半的房间仍然灯火通明。
“你俩先跟着他们进去。”阎强小声说,“我出去买两条香烟。”
“不用!”张所长说。阎强还是执意往大门口走去了。小平头打着手机往楼梯口走。我和张所长随着他们上了二楼。小平头收起手机,推开一间屋门,冲我和张所长摆了下手。
屋里很宽敞,一张棕色的办公桌,黑色皮靠背椅,小平头坐在皮椅上,握着手机的手指了指沙发。“什么样的案子牵扯到韩雄?劳三位大驾跑一趟!”他拿起桌上的中华烟,抽出一根,左手夹着香烟,在桌面上蹾了又蹾,右手拿着一个汽油打火机,把机盖打开又啪地合上,反复几次,才打着火点上香烟。“茶几上有烟,想抽自己拿。”
张所长沉着脸。我向小平头解释了事情经过。
屋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阎强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推开门进来了。他从提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走到桌子前,脸上带着他最擅长的笑容。
“干什么?我不缺你这两条烟。”小平头瞄一眼塑料袋,“拿走!”
“嘿,嘿。”阎强笑着直点头,左手举到额前像是在扇风似的轻轻挥了几下,“初次见面,多多担待!不打不相识,以后大家就是同志加朋友了嘛。”
张所长眼角瞄了他一眼,眯起眼睛养神。阎强在我身边坐下,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膝盖上。
“就因为死者租用过他的车,你们就来抓韩雄!”小平头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死者要是还坐过火车、坐过飞机呢,你们也去把开火车的和开飞机的,都抓起来吗?”
“不管是什么交通工具,只要和案件有牵连,该查的我们当然要查!”我说,“那辆红色夏利到过案发地,案发前韩雄和死者在一起,如果你们遇上这样的案子,你们怎么办?我们刚才的行动是有些过激,因为他不配合——”
“怎么配合?突然蹿出来三个陌生人,上前按住就往车里塞?他反抗得厉害,不正是说明他心里没鬼吗?”小平头说,“要是我们去外地调查案子,我们肯定会和当地警方取得联系,以便得到他们的支持,不会像你们这么野路子。”
“我们本来是想事先和你们联系的。”阎强说,“可是我们到了贵地时,都九点多了,想着这么晚了再打扰你们,多有不便,本来我们是想住下明天再说呢,可是溜达着,忽然发现了嫌疑车辆,于是我们就行动了,担心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小平头冷笑着,起身走出去。
阎强盯着茶几上的香烟,盯了有半分钟,拿起来点上一根。张所长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瞄着阎强,“说话硬气点!别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怕什么?他是警察,咱也是警察,他是所长,我也是所长!”
“他这个派出所可不小,比咱县最大的县直派出所还要大。”阎强将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摁在烟灰缸里,“我不是怕什么,我只想着能达到咱们的效果就行了,快点把人带走。”
“人,你们带不走!有话就在这里问。”小平头出现在门口,对着我们摆了一下手,“你们三个今天晚上能回去,就不错了。”
我们跟着他穿过铺着灰色地板砖的走廊,从某个房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小平头停在一间敞着门的屋门口,笑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房间里摆着一圈黑色皮沙发,像是会议室。韩雄坐在沙发上,背着双手,嘴里咬着一根香烟,怪声怪气地讲一个荤笑话。旁边两个穿便衣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小平头一出现在门口,笑声立即停止了。他对我们歪了歪下巴颏,转身走了。
张所长和阎强坐在韩雄对面的沙发上,我坐在另一边。阎强掏出笔和笔记本。
“姓名?”张所长问道。
韩雄不说话,龇着牙咬着香烟。
“戴着手铐太不得劲儿了,我刚才要给他打开,可是他不让。”一个便衣望着张所长说,“他说谁给他铐上的,谁负责给他打开。”
有种哈!小子。我心里说,有种你就戴着吧。
“谁给他戴上的?”另一个便衣说,“给他打开不就结了!有我们所长在,韩雄还能跑了不成?啰唆什么劲儿!”
“我铐上的。”我说,“我只带了铐子,可没想着带钥匙。”
“钥匙我这儿有。给!”先说话的那个便衣把钥匙向我扔过来,我抬手一挡,钥匙砸在我胳膊上,落到沙发底下不见了。
“你这人这么不开窍!”他气哼哼地走了出去。
“姓名?”张所长加重了语气。
韩雄咬着香烟,发出两个古怪的鼻音。阎强捻着笔管,眼角盯着我。
张所长跷着二郎腿,右手捋着下巴,给我使个眼色。我走近韩雄,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把他拎起来,摁在地上,“蹲下!”不让他吃点苦头,考验考验他的承受能力,这小子是不会配合的。
“要刑讯逼供吗?”剩下的那个便衣腾地站起来,“我警告你们,韩雄是我们所长的内侄,你们要是玩过火了,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既然是所长的亲戚,那就用不着来硬的了。我扯住韩雄的胳膊,“这个嫌疑人,我们是一定要带走了!”
“对!”阎强大声说,“一定要带走讯问,给他当所长的姑父避嫌!”
走廊上突然一阵喧哗。
“小雄呢?”一个女人洪声问道。
屋门推开,刚才出去的那个便衣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位衣着光鲜,一脸怒气的中年女人。“好家伙,还给上了铐子了!”她挨个瞪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二姑!”韩雄哭了。
“老李呢?”女人转身出门,站在走廊上,大叫一声:“老李!”
小平头出现在门口。
“怎么换人了?”女人站在小平头身旁,指着我们三个,“城关派出所让人给接管了?”
“没什么大事儿,犯罪嫌疑人租用过小雄的车,K县的人过来做个调查,一会儿问完就让他回家。”小平头扯着女人离开了。
外面安静下来。
“哼,狐假虎威!”阎强向我这边歪着脑袋,脸上罩着一层笑意,“妈的,他再耍横,恐怕就得连累他姑父犯错误了。”
小平头马上就回来了,背着双手站在那儿,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对韩雄说:“问你什么老老实实回答,别这个那个的,给我丢人现眼!问完话就放你回家。”
“姓名?”
“姓韩名雄。”回答得很清楚。
“你开着红色夏利车去过K县吗?”
“去过。”他抬起脸看了我一眼,“十天前,上午十点多钟,来了两个人说租我的车。”
“这两个人长什么样?”
“一个很高大,毛发很重,说普通话;另一个很瘦,也说普通话。我们讲好一天二百块钱,管吃管住。”
“他俩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俩的真名实姓,瘦子喊高个子哥,高个子喊瘦子小山东。”
“你们到K县后,住在哪里?”
“俺们下午到了K县,住在汽车站对面的好如家旅馆。”
“你们三个都住在好如家旅馆了吗?”
“没有。我和高个子住那儿了。瘦子没在那儿住。”
“他们到K县干什么?”
“他们说是去要账。”韩雄眨巴着眼睛,“我也没细问,我是经常出门的人,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决不打听。”
“去找谁要账?”
“不知道,我没见过债主什么样儿。”
“去眉镇了吗?”
“对,就是去的眉镇。小山东家就是眉镇的,他媳妇在镇上开一家美发店。”
“财二!右胳膊上文了一条龙?”阎强脱口而出,惊喜地望着韩雄,“他媳妇叫花妮?”
“叫什么俺不知道,打扮得挺时髦的一个女的。”
“高个子跟着小山东回家了吗?”我问。
“没有,小山东不想回家,咱也不知道啥原因。”韩雄眨巴着眼睛,“那天晚上,小山东叫我开着车,停在美发店对面,店里一个烫着黄头发的女人,正在给一个人理发,他对高个子说:‘那就是我老婆,我没有骗你吧,你说漂亮不漂亮!’高个子说:‘走,去跟你媳妇唠会嗑。’推门就要下车。小山东拽住他,说:‘等事情办完之后吧,叫上我老婆,咱们去游泰山。’——”
“他俩在眉镇接触过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叫我去哪里我就开车去哪里?”
“他们要办的事情办好了吗?”
“好像是没有。”韩雄打了两个哈欠。
“你最后是在哪里和他俩分手的?”
“在县城,他俩吵了一架,小山东好像说事情不办了,高个子不同意。”
“你知道他俩带着手枪吗?”
“不知道!绝对不知道,要是看见手枪我肯定就得向警察举报了,涉枪还得了!”韩雄发出几声干笑。
“没什么要问的了吧?”小平头啪地打着打火机,点上一根烟。
“没了。”阎强合上笔记本,拧上笔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