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恋爱了吗?
傍晚回眉镇时,我停下自行车,走到山坡的树林歇息,拿出被我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这是一张迟来的照片。高二那年春天,我萌生了去跟师兄学开卡车的念头,离开学校前我很想跟杜雪要一张照片。我们班的恋爱风气很盛,有好几对公开的小恋人,他们晚自习时调换座位,两人肩并肩地一起学习,或者手拉手去操场边的小树林里散散步。作为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杜雪当然少不了收到的情书,她一概不理。女生们传说,杜雪从不把收到的情书扔到垃圾堆,而是去小花园里烧掉。她们都取笑说:“古有林黛玉葬花,今有杜雪烧情书。”对于成绩不好,又没有能吸引女生的文艺特长的我,杜雪就像海市蜃楼里的仙女,那么遥不可及。我把要求写在纸上,偷偷夹在她的课本里。第二天那张纸条出现在我的课桌洞里,上面批示了两个大字“不行”。我很想找个人打一架。几天之后,我离开学校,坐进师兄那辆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里,这份失望与对她的思念就一天天变淡了。后来,我偶尔才能想起自己暗恋过的第一个女孩。十年之后,没想到我和她又在眉镇相遇了。在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又一次爱上了她。
然而,这不是恋爱,没有表白,没有承诺,也没有热烈的拥抱。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事情,类似伐薪烧炭这样的小事,只要想到她可能会因此而高兴,我就觉得很有意义。当我紧握斧头,砍断一棵板栗树时,我意识到当一个伐木工是多么幸福,如果他劈开的木柴,将被一双深爱的女人的手点燃。而这种幸福的感觉,早在我去找张龙借斧头的时候就很强烈了。他坐在洒满夕阳的店铺前,笑呵呵地望着我骑着自行车向他驶过去。
“车胎又瘪了?”他站起身子,在地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我跳下自行车,“我要买个锯。”我做了个锯木头的动作。
“我这里没有锯。老王的店里有,可是他回家收麦子去了。”他走进店里,拿出来一把长柄的大斧头,左手握着斧头在我跟前上下掂量着,“用斧头不是一样吗?卡车弹簧板打的,削铁如泥!”
我接过斧头。
“要我去帮忙吗?”他双手在胸前比画着,被他虚拟的那棵树直径足有五十公分,他晃着肩膀,做了一个把虚拟的大树扛上肩膀的动作。
“不劳你大驾。”我笑着跟他告别。他绷着嘴,伸出右手跟我握手。我发现眉镇上的男人都很喜欢握手,见了面握,告别时也握。
我走向宿舍前面的山峰,去寻找用来烧木炭的原料。半路上突然从树林里窜出来一个白乎乎的身影,在渐起的暮色中冲我跑过来——是一条狗,伸着大舌头,一面跑一面嬉皮笑脸地看着我。我握紧了斧头。
“小鲁!小鲁,没事儿!是我的狗,你可别打它!”孟大爷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面呼唤着他的狗,“阿牛,阿牛!”
阿牛围着我的脚嗅来嗅去。
“烧木炭?”孟大爷望着我手里的斧头说,“烧木炭麻烦着呢。”
“镇上卖的木炭不纯,烤起肉来味道不好。”
“这倒是,走,跟着大爷!”
我们走到半山坡向左拐,来到一片梨树前,他指着一棵老树说:“砍这一棵!烧出来的木炭保证你满意。”
“这树长得好好的,砍了多可惜。咱们去找棵枯树。”
“枯树烧出来成色好不了。这一片树林都是我栽的,我没权力砍伐吗?”
他从我手里要过斧头,走到梨树前,举起斧头。“这棵树老了,结不了多少果子了,留着它白挤占空间,把它砍掉,旁边两棵小树才能长得更旺。不行,大爷老了,手腕没劲了。”
我接过斧头。树砍倒时,天已经擦黑了。
“你会烧木炭吗?小鲁,火候掌握不好,不是烧不透就是烧过火成了灰。”
“应该能成,我们村有好几家烧木炭专业户,我小时候经常在窑坑玩。”
一弯月牙出现在暗蓝色的天空,我扛着一截树干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扒拉着杂草往山下走。
晚上我在院子一角挖了个坑,底下铺上一层干草,把树身截成几段,立着放进坑里,粗的放中间,细的放四周,边缘用沙土塞严,点着下边的干草,慢慢地燃了一夜,早上往冒着青烟的木头上烧了一桶水,傍晚下班回来出窑。扒拉开没有燃烧的炭头,上品木炭装满了两个手榴弹箱子。星期五下午,杜雪看到院子一角的炭坑和一堆燃烧了半拉的炭头时,惊讶地瞪着我,“天呢!老兄,我让你准备木炭,没说让你亲自烧呀!”
我嘿嘿笑着,“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没想到还真烧成功了。”
“你呀——”她双臂拢在胸前,左手食指尖抵着下巴颏,望着泉池边的小花园。从她家花园移栽来的花苗,已经在这儿茁壮生长了。早上或者傍晚,我怀着幸福的感觉,给它们浇水、松土。
“杜雪——有件事儿很对不起!”
“怎么啦?”
“很遗憾,今天没有蛋糕。”我说,“本来我昨天就去蛋糕店订好了,可是今天中午去取的时候,店门却关了,旁边开店的说那两口子夜里叮叮咣咣打了一夜架,天一亮就锁了店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镇上就这一家蛋糕店,再去县城买,也来不及了。”
“这有什么呀!”她说,“还有明年呢。”没有抱怨,也没有不高兴。
“明年一定请你吃蛋糕!”
“不会是你自己亲手做吧?”
我想到做蛋糕那一系列复杂的程序,那可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出来的。我说:“我练习一下,长寿面应该还是能擀成的。”
她抿起嘴角,脸上带着热烈的表情,“我可当真了啊,明年的今天,你要请我吃你做的手擀面。”
我把椅子搬到泉池边的核桃树下。天气凉爽下来,山林里吹来的风带来一股野枣花的香味。我用石块垒了一个长方形的火槽,用小树枝点燃了木炭。
她带来了用竹签子串起的轻微腌渍过的牛肉和鱼,放在一个泡沫箱里。火槽里的木炭冒出了红红的小火苗时,我把牛肉放上去烤,她坐在一旁,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火苗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我递上烤好的第一串牛肉,她伸手接了过去,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有说。我走到泉池前,在一大早就泡进去的一堆啤酒里捞出来两瓶。我用一瓶啤酒撬开另一瓶,递给她,然后我咬开手里啤酒瓶盖。
“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她拿瓶子碰了碰我的啤酒,瓶口举到唇边。
当我递上第二串牛肉时,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谢谢你!”她的双眼在幽暗的暝色中映闪着炭火的微光,显得很深邃。她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马上又松开了,走到火槽前,“我来烤。”
“一起烤!”
“不,我负责烤,你负责吃。”她说。
这个夏日的黄昏,如果你正好站在对面的山峰上,往这个围着高墙的大院子望过来,看见在几间破旧的瓦屋前,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女人蹲在忽明忽暗的炭火前,翻烤着牛肉,在她身边一个粗手大脚的男人手握着啤酒瓶,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渐浓的暮色中,你看不清他们时常交织在一起的愉悦的眼神,隔着茂密的山林你也听不见他们快乐细语。你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