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谢闯跟着杨大师走过了三个年头。三年来，他跟着杨大师一连做了六个项目，其中，三个是大型住宅小区，两个是商业综合体，另外一个是高尔夫度假酒店。这确实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一个破败的街区或者一片荒芜的土地，经过自己的策划，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幢幢高楼大厦。闲着无事的时候，谢闯喜欢骑上自行车，去看看自己策划的项目，好像父亲去看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跟着杨大师，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不知道，自己的学徒生涯，即将告一个段落。
一天晚上，杨大师去北京参加完“全国地产策划大师高峰论坛”回来，请谢闯吃饭。他亲自煎了澳洲牛排，做了一道水果沙拉，还拿出珍藏多年的红酒。喝完一杯酒，杨大师问：“谢闯，你跟我多久了？”谢闯说：“差不多有三年了。”杨大师笑着说：“我把该教的东西都教给你了，接下来，你要一个人闯荡江湖了。”谢闯一听，急了，忙说：“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杨大师摇着头说：“你做得非常好，能收到你这样的徒弟，是我的荣幸。”谢闯想让师傅改变主意，便说：“师傅，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让我在你身边多待两年吧。”杨大师笑着说：“一个人，只有真正独立，才能成为大师。你有这个潜质，现在就差磨炼了。”谢闯心里突然很难过，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杨大师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只要跟别人说你是杨南杰的徒弟，每个房地产老板都会高看你一眼。”他又说：“我相信有一天你肯定会超过我的。”谢闯没想到师傅对他有如此高的期待，忙说：“师傅，这不可能，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达到你的境界。”杨大师说：“如果有一天你超过了我，我会由衷地为你高兴。”那天，谢闯喝醉了，情绪低落，这些年来，他们之间已经生出了类似父子的感情。
迷茫的时间很短，一个月后，谢闯接到了第一张单。东莞一家房地产公司要找杨大师做策划，他手上的项目太多，忙不过来，便把谢闯介绍给他们。第一次独立策划，谢闯心里没底，他在项目附近转悠，跟街坊聊天，了解他们的需求。两个星期之后，他对该区域的情况了如指掌，策划了空中别墅的主打产品，产品以200平方米的大户型为主，分为上下两层，大客厅、大阳台，产品一经推出，即受到了市场的青睐。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谢闯一出道就赶上了房地产大热，地产策划人才又奇缺，他一连做了好几个项目，不到一年，就挣到了第一个一百万，买了第一辆车。提车的那天晚上，他兴奋不已，开着车出去兜风。
他先去了广州的五羊新城，随着城市的扩容，五羊新城早已是高楼林立，他刚来广州时的那片荔枝林早已无处寻觅，霓虹灯闪闪烁烁，行人来来往往。他打开车窗，看着闪烁的灯光，抽了支烟，回忆着在荔枝树上度过的那个晚上……然后，又开车去安乐村。夜晚的安乐村，路灯昏暗，他停了车，走上那个天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月光下，成片成片的芭蕉地，像一群穿青纱的女子在翩翩起舞。他像当年一样躺了下来，看着茫茫夜空……
房地产的圈子并不大，一连做了几个成功的案例后，谢闯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了，经常参加房地产商的聚会。一天，房地产协会开年会，坐在谢闯身边的男人一头自然卷的头发，脸方方正正的，硬朗的线条像是一只方形的座钟一样，他就是香港阳光地产的董事长孔志新。那一天，他显得心事重重。谢闯跟他一聊才知道，他遇到了大麻烦。他花了三个亿拍了一块地，可很多业内人士都认为他拍的这块地是死地，他想转手，又找不到买家。谢闯虽然做了几个楼盘，但还没有做过大盘，便问起这块地的基本情况。地的位置确实非常偏僻，更要命的是，政府还规划在附近修一座垃圾焚烧场。孔志新不停地叹气，谢闯却信心十足地说：“找个时间，我陪你去实地看看，说不定会有转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地，也没有绝对的坏地。土地和人一样，有优点，也有缺点，没有一块土地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优秀的策划师，最大的本事，就是扬长避短，将土地的价值发挥到极致。如果策划得好，完全可以起死回生。”孔志新是个急性子，一听谢闯有兴趣，马上说：“我们现在就去。”谢闯不会想到，这一席平平常常的谈话，即将带给他一次人生的飞越。
兜兜转转，一个多小时后，孔志新带着谢闯来到了那个地块，那片土地在一个三河交叉的地方，确实很荒凉，除了芦苇和杂草什么都没有。谢闯问：“有多少亩？”孔志新说：“一千两百亩。”谢闯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认为这里是死地吗？”孔志新摇了摇头。谢闯说：“你这块地，处在死角位置，它属于两个区的交界处，很难受到中心的辐射。”孔志新一听，以为谢闯的看法跟其他人一样，叹着气说：“这块地，看来是要烂在我的手上了。”谢闯想起师傅的话——“策划就是点石成金”。他说：“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你给我一点时间。但是我有信心，让这块地起死回生。”
回到工作室，谢闯将地图贴在墙上，开始研究起来。他隐隐觉得，这里存在着一个很大的机遇，但一切却是模糊的，他理不出头绪。那是他从业以来，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交通如此不便，还有那个该死的垃圾焚烧场，可以说，这完全是一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他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
一天下午，他的手机响了。对方是个女人，电话通了，她却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谢闯说：“你找谁？”她说：“猜猜我是谁？”谢闯说：“猜不出来。”她又说：“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猜不出来？”谢闯以为遇到了骗子，生气地说：“再不说你是谁，我就挂电话了。”她急了，忙说：“谢厂长，我是小不点啊。”谢闯一听，眼前立刻浮现起她可爱的笑脸，不禁咧开了嘴。他说：“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她说：“我要结婚了，想请你过来喝喜酒。”谢闯说：“好啊，我一定去。新郎是谁呢？”她说：“他叫钟小宇，跟我一个车间的。”谢闯听了，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好像是自己的亲妹妹找到了归宿一样。
婚宴设在康力公司六分厂旁边的双喜酒楼，谢闯看到许多张熟悉的面孔，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他离开康力已经六年多了。谢闯给他们发名片，他们得知谢闯在做房地产策划，纷纷围了过来，抱怨房价太高，说他们挣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工友问：“我在这里拼博了十几年，小孩也在这里工作，眼看着就要结婚了，如果能有一套新房就好了。你说这房价会不会跌下来？”其他人一听，也问：“对，这房价到底会不会跌？”谢闯看着这些兄弟姐妹，心头一酸，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们这些年存了多少钱？”有的说六万，有的说八万，有的说十万，最多的那个，竟然存了十九万。
那天晚上，他有些醉了，回到家，心情沉重，一张张亲切的脸像幻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他们渴望在这里扎根，渴望融入这座城市，可是高企的房价却让他们望而却步。掏钥匙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梦想—0757”，他顺手写在纸上，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晚，口很干，抱起桌子上的隔夜茶就喝了起来。他放下杯子，突然看到在纸上写的“梦想—0757”几个字，身体像触了电一般，一下子有了灵感，顾不得吃早餐，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写项目策划书。这份策划书，跟以往任何一份策划书都不同。这一次，他倾注了许多个人感情在里面。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敏捷，身边好像闪烁着无数双渴慕的眼神。他不是在写策划，而要为一群人完成一个梦想。
他用三天时间，写完了这份五万字的方案，写完方案，马上打电话给孔志新。孔志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又告诉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好消息是垃圾焚烧场要迁址了，不太好的消息是，他将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转让给了其他公司，他虽然还是董事长，但也要尊重其他董事的意见。他说：“董事会决定，为了征集到最好的方案，这次招标的标的是一千万。”谢闯一听，心头大喜，他说：“这个项目，我志在必得。”
谢闯高兴得太早了，这一千万就像是在房地产策划界投下的一颗重磅炸弹，许多知名的策划大师都提交了方案，这其中包括他的师傅杨南杰。得知要跟师傅竞争，原本信心满满的谢闯顿时沮丧起来，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抽到后来，嘴麻麻的，像吃了一嘴的沙子。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想通过这个项目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又不想因为这件事伤害到师徒的感情，犹豫再三，拨通了师傅的电话。他说：“师傅，我听说你也参加了佛山那个一千万的项目。”杨大师一听，笑着说：“你小子，不会是劝我退出吧？”谢闯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想退出。”杨大师一听，非常生气：“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愚蠢。我们做策划当然要挣钱，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如果有一天，你回去看自己策划的楼盘，看到业主的幸福生活，看到那些其乐融融的场景，想着这一切，都是用你的智慧创造的，你会有一种造物主般的快乐。”谢闯心里还有疑虑，他说：“可是，我总觉得徒弟跟师傅争项目，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杨大师更加生气了：“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如此迂腐？如果你主动退出这个项目，就是懦夫，我就跟你断绝师徒关系。”谢闯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又花了半个月时间，对方案进一步细化修改。
征集活动声势浩大，一共收到三十六份方案。这些方案，被分成了三个小组，先从每个小组中选出最好的一个方案。最后，第一组杨南杰胜出，第二组谢闯胜出，第三组金铁胜出，他是金本营销的首席策划，也是策划界的大师级人物，地位与杨南杰不相上下。
六月十五日，是谢闯永生难忘的日子，孔志新在公司的小会议室召开策划方案说明会。参加说明会的，除了孔志新之外，还有六个董事。有一个年纪很大，应该有七十出头了，脑袋很光，额头上印着几颗老年斑，右手一直在拨着沉香的木珠。三个中年男人，一个矮矮胖胖，八字胡像松针一样张开，嘴里叼着烟斗，胡须好像被熏黄了；一个脸红通通的，脸上全是麻子，像烧饼一样，笑起来，露出满口的金牙；一个又高又瘦，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斯斯文文，像个大学教授。还有一个，三十五六的样子，打扮时尚，穿着白西装，左耳上还有一颗耳钉。唯一的女董事，化着浓妆，穿着职业装，嘴角始终保持着微笑，让谢闯觉得很亲切。说明会开始之前，董事们跟两位大师聊着天，根本没有人理谢闯。大家都觉得，他顶多只是个陪衬而已。
首先做方案说明的是杨南杰，他不急不缓地站起来，绅士一般向大家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是杨南杰，从事地产策划近二十年，策划项目一百零八个，销售额接近三百亿元。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爱好，一辈子就爱跟地打交道。你们选的这块地，很多人认为是死地，这没错，他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用的是老眼光，用老眼光的人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玉米，挣不了大钱。从地图上来看，这个地方确实是死角，本地人会觉得这里很远，什么都不方便，但是这也是意味着安静，安静的地方，可以用来度假，这里离市区虽远，但离港口很近，每天有六班船去香港，我建议把这里搞成‘香港城’，让香港人来度假，里面的布局与设计增加香港元素……”
他的阐述让董事们都很兴奋。因为孔志新是香港人，这个创意很贴合他的心意。他问：“杨大师，你觉得广告语应该怎么写？”
杨南杰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一定要把生活理念浓缩在广告语里。我认为，由于收入的差异，这个房价对香港人来说，非常便宜，可以让香港的平民享受中产的生活，让中产享受富豪的生活，也可以像亿万富豪一样住半山别墅。我觉得广告语可以这样写：‘让平民享受中产的生活，让中产享受富豪的生活。’广告的投放，全部集中到香港，香港是个市民社会，我们最好做民生栏目的特约广告。”
他刚说完，马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谢闯一边听，一边点头，他觉得师傅的方案是个很好的方案。
第二个做说明的是金铁。他的策划风格与杨南杰完全不同，杨南杰是以思维跳跃而著称，而金铁则是以严谨稳重而著称。这一点，从他穿的衣服，就可出看出一斑，他穿着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金铁掀开杯盖，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杨大师是我非常敬仰的一位大师，他总是能不断地给我们惊喜。刚才讲的‘香港城’很好，属于上等的方案，让我很受益。但我不认为是最好的方案。为什么？我觉得，我们的项目，还是应该立足本地。暂且不说在香港营销成本有多高，光是香港人的需求就需要我们花很长的时间来研究，如果不把这个需求研究透彻，我们就找不到策划的依据，就会变成了一种臆想、一种猜测。一个项目，这么大的投资，这么多的股东，我们必须把风险降到最低，必须做最有把握的事。”他的这一席话，得到了好几个董事的赞同，年纪最大的那个董事带头鼓起了掌。谢闯禁不住为师傅捏了一把汗，但是杨南杰却一脸微笑，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金铁接着说：“我今天带来的策划主题是‘水生态度假村’，灵感源自北京的颐和园，因此，项目的名字叫御景水城。大家都知道，广东人爱水，以水为财，我的想法是在小区挖人工湖和水道，让每一户人家推开门都能看到水。产品则以别墅为主，外围会有一圈多层洋房，主要用来给别墅挡灰尘和噪声。在谈具体的项目定位之前，我还想让大家了解一下我们这个城市宏观的住宅情况，房地产策划的核心就是差异化，只有把我们的项目放到这个大格局中去考量，我们的定位才会准确而清晰。”这时，他的助手打开了投影仪，他通过一系列图表深入分析了佛山的住宅市场概况、项目区位特性、基础设施与交通条件、周边社区、生活配套等。分析完这些数据之后，他总结道：“很多人认为佛山的住宅趋于饱和状态，这纯属无稽之谈。我认为佛山的住宅市场正在出现一个拐点，那就是从刚性需求转向改善型需求，这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民间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结果，是房地产商的一个大机会，是房地产业的又一个春天，谁能应时而变，谁就能成为这个行业的王者。在这个前提下，我们的项目定位，就不再是满足刚性需求，而是放在改善和投资这两大需求。此外，地理位置的局限，决定了我们的客户必须是有车一族。而相对低廉的地价，可以让我们降低容积率，别人做3，我们只做1，将大量的土地，用在营造环境上……总之，一句话，就是把品质放在第一位，只有你的品质高端了，你的客户才会高端，你的客户高端了，你才会有高额的利润。”
金铁的阐述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人信服。谢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觉得金铁的方案比师傅的方案更具操作性。金铁讲完便起身告辞，说要去谈另一个项目。孔志新送他出门。他们在电梯口，有说有笑，聊了好一会儿。
轮到谢闯阐述时，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干扰，年纪最大的那个董事说：“我觉得杨大师和金大师讲得很好，我们就在这两个方案里面选。”抽烟斗的董事附和道：“也可将这两个方案结合起来，做出一个新的方案。”他们的言下之意是，谢闯是杨大师的学生，功力肯定比不上杨大师，不听也罢。孔志新示意大家安静，他说：“谢闯准备了几个月，我们应该尊重他的劳动，说不定他有更好的创意呢。”
这是谢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微笑。他胸有成竹地站起来，首先向杨南杰鞠了个躬，又朝各位董事鞠了个躬。他说：“今天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时刻，因为，我面对的是我的老师杨南杰。杨南杰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偶像。所以，我要用最好的方案向他致敬，感谢他对我的栽培。我今天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因为一个词——‘梦想’。每一个国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我想给梦想造一座城。所以我给小区策划的名字叫‘梦想—0757’。”
此话一出，满脸麻子的董事冷笑起来，年纪最大的董事忍不住骂道：“这是什么狗屁名字，取了这样的名字，房子卖给谁？”抽烟斗的董事接过话头，讽刺道：“卖给做梦的人啰。”
谢闯笑了笑，接着说，“在谈我的策划之前，我想先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谈一谈自己的观点：我入行时间不长，没有两位大师的骄人成绩，但我始终认为，房地产策划是一项综合性的艺术，它是智慧，更是感情，一个策划者必须投入自己的感情，必须感同身受，必须换位思考，才能做好每一个细节。我的这个策划方案，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我在广东闯荡将近二十年的感悟与体会。我认为，房子绝不应该是本地人的专利，外来的打工者一样有安居的权利。我曾经也是一名外来的打工者，睡过荔枝树，睡过天台，偷过生菜，跟流浪狗抢过地盘。不管受多少苦，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内心都是强大的，因为，梦想永远在我心中燃烧，它给我源源不断的能量。”
年纪最大的董事听得直皱眉头，他将沉重木珠往桌子上一拍，骂道：“你的脑子是不是烧坏了？他们能买得起房子吗？”
谢闯却不生气，他仍然保持着微笑说：“你可以瞧不上他们，但你不能忽视他们的购买力。你们知道这样的人，在佛山有多少吗？有三百多万。这些人，在住宅消费上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们渴望融入这个城市，渴望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们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这时，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年纪最长的那个董事站起来激动地说：“梦想—0757，我看是你在做大头梦，这些人是买不起房子的，别说三百多万，就是一千万、一个亿也没用。”
谢闯做了一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说：“不瞒您说，我以前想法跟您是一样的，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专门调查过这个问题。我知道他们手上有多少钱，可以承受多高的房价。我认为他们安居下来，成为新市民，是现代化进程的大趋势。小区虽然偏僻，但可以自己做一座城，一座设施完备、功能齐全的城，一座梦想之城，这样一来，我们修的就不是房子，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理想。根据这个定位，我有几点核心的理念：首先是将主要受众定位为企业的管理人员、小白领和打拼多年有一定积蓄的工人，并安排大巴每天开往市中心；其次，由于楼面地价较低，我们完全可以把总楼价控制在30万以内，如果首付三成，只需9万即可当业主，这是比较现实的；再次，户型多，一定要减少公摊，增加实用面积，哪怕70平方米，也要做三房。配套方面，首先需要办学校，学校可与知名学校合办，开设分校；另外就是医院，聘请各地的退休专家。最后，修全市第一个生态超市，里面卖的菜全是绿色有机产品。宣传方面，要配合搞两个活动，一是跟电视台搞一个大型访谈节目，主题就是梦想，由新市民讲述自己奋斗的经历；另一个是在全市开办大型相亲活动，相亲活动就在楼盘里举行，对于相亲成功者，我们在房价上给予进一步优惠……”
谢闯越讲越激动，但大家己经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出去打电话，有人在窃窃私语。只有那位女董事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
等谢闯讲完后，一直没吭声的女董事问道：“你觉得你的方案和你师傅的方案哪个更好？”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谢闯想了一会儿说：“我的师傅，是房地产策划界的一面旗帜，创造了许多经典的地产策划案例。他的地位没有人可以动摇。他今天的这个策划，十分高端，很有创意，其销售的对象是金字塔的塔尖，而我销售的对象是金字塔的塔座。”女董事又问：“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谢闯说：“我第一天到广东的时候，看到万家灯光，就有了一个梦想，有一天，我要在这个城市扎根下来，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拥有自己的一盏灯火。我来广东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吃了很多苦，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是我无怨无悔，因为梦想一直在支撑着我。后来，我实现了梦想，真的在这座城市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很幸运，很感谢我的师傅，是他把我带进了房地产策划这个行业。我觉得这当然是一个赚钱的行业，更是一个造梦的行业。从进入这一行的第一天，我就有了一个更大的梦想，我梦想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女董事点了点头，从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来看，谢闯觉得自己说服了她。
说明会结束之后，杨南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闯，你讲得太好了。”可是，大部分董事好像并不赞同。连孔志新也好像对他不冷不热，临走的时候，他没有起身，只是在座位上招了招手。谢闯觉得，这一次他肯定失败了。他也知道，在这世界上，最难改变的，是人的观念，那些董事们根深蒂固地认为，房子的核心客户是富人，而非穷人。
回到工作室，谢闯像被人一拳击倒，垮在了沙发上。他本想创造一座梦想之城，可惜，他的力量太微弱了，他做不到，这是他从事房地产策划以来，第一次遭遇重大挫折。
谢闯一动不动，像一条被腌制的咸鱼。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脑子昏昏沉沉。下午的时候，有人来找他，按了几次门铃，他都没有起身。整整一天，他都没吃东西，但是，却没有一点饥饿感觉。傍晚时分，天空像一块烧得绯红的铁皮屋顶。后来，天黑了，天花板慢慢模糊起来，那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晚上十点，手机响了，手机就在枕头边，谢闯侧过头瞟了一眼，发现是孔志新打来的。电话那头，孔志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问他：“在哪儿呢？”谢闯一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猜到了结果，他有气无力地说：“在工作室呢。”说完，干咳了几声。孔志新说：“你好像不是很舒服哦。”谢闯说：“没事。”刚说完，就一个劲地咳嗽起来。孔志新说：“出来一起宵夜吧。我在人民桥下的大排档等你。”谢闯刚想回绝，他却挂了电话。
谢闯神情恍惚，出门的时候，竟穿了拖鞋，拖鞋一式一样，一只黄色，一只蓝色。一路上，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猜想着等一会，孔志新肯定会说一堆安慰的话。
孔志新早就到了，向他招着手。桌子上放着一打生蚝，六瓶啤酒。谢闯坐下来，抓起啤酒，咕噜咕噜就喝完了一瓶。他太渴了。孔志新笑着说：“你不想跟我干一杯吗？”谢闯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志新说：“招标的结果出来了。”谢闯心头一怔，叹着气说：“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孔志新说：“那你说是谁？”谢闯说：“反正不是我。”“不是你，”孔志新顿了顿说，“还会是谁呢？”谢闯愣住了，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一样。孔志新喝了口酒接着说：“你们走后，我们就一直开会，分歧很大，吵得不可开交。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那些老顽固的，年纪最大的那个董事甚至吵着要退股呢。”谢闯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孔志新说：“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谢闯仰起头，任滚烫的泪水滑落。孔志新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的方案吗？”谢闯轻轻摇了摇头。孔志新说：“是因为梦想。不瞒你说，当年我是偷渡去香港的，开始是一个搬运工，非常辛苦。我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梦想，有了梦想，你永远都不会迷失，有了梦想，可以战胜任何困难。你的梦想之城，打动了我。这不仅能赚钱，还能积德，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谢闯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这是世界最美丽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