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杜雪!”我在她身边蹲下来,扬起手电照着我自己的脸,“是我,我是鲁松!”
我揽住她肩膀。她不言语,在黑暗中像是昏迷了一样。我右膝着地,弓起左腿,左手伸过她的后背,让她靠住我的左大腿,我右手从她腿弯下伸过去,用力将她抱了起来。身体似乎比她真正的体重要重了很多,身上有一股酒味。
我脚下咚地一记闷响,一块石头落在草地上。直到这时,她才松开了手里的那块石头,举起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借着从树杈间透下来的月光,我抱着她绕着树木,吃力地往山坡下走。曹丙山双手摸索着树干,猫着身子迎着我走来。
“抓到了?”他大口喘着气,“什么情况?”
我停住,右脚踩在一块石头上,弓起右腿,让她臀部坐在我腿上,“三哥,帮我打着手电!”
他接过手电,在前面照着。
“快去打开车门!”我说,抱起她,跟在曹丙山身后往汽车那儿走。
他打开右侧车门。我挺着身子,将她放在座位上,我随后跳上去,她身体瘫软着靠在我怀里。曹丙山开车,来到我的宿舍。
我把她放在床上。她双眼紧闭,胸脯剧烈起伏,呼吸又粗又重,淡绿色的上衣湿了半拉,长裤上沾满了泥巴。曹丙山望着她,猛然瞪大了眼睛,他转身往外走,到屋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手臂上有一道口子,好在并不深,像在奔跑时被树枝划破的。我用湿纸巾擦洗了,找出创可贴,用了四贴排在一起贴住了伤口。然后我用湿毛巾给她擦脸,我贴近她,叫着她的名字。她身子动了一下,面向墙壁微侧着,一直在昏睡。我给她盖上毛巾被,掩上屋门,走出去。
小山包前孟大爷的狗一直在吠叫。
我走到货车前,拉开车门,可是曹丙山并没有在车上。我关上车门,孟大爷的狗叫得更狂了,曹丙山打着手电从东面的树林走过来,一只手里拎着换轮胎用的撬棍。
“有个人影儿,往东跑了。”到了跟前,他小声对我说。
“会不会是孟大爷?”
“不像,老人跑不了这么快!我刚才去东边树林里小了个便,感觉前面好像有个人影。我回车上拿手电,再过去啥也没照见。”他拉开车门,“来,到车上,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坐到驾驶座上,我坐在他右边。他点着一根烟,把香烟盒和打火机扔到我怀里。他狠狠抽了几口,驾驶室里顿时烟雾弥漫。
“这个女人是谁?我看着像罗德林媳妇——”
“是她。”
“我在她家喝酒时,看见她了,待人接物很大气,举止很得体。”他说,“这才不过一两个小时,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她可能喝醉了。”我说。
“她喝醉了就来找你?”
我拿起烟盒,点着一根香烟。
“你们什么关系?”他伸手在驾驶台上摸索着香烟盒,一面扭过脸在黑暗中望着我,“兄弟,你来眉镇这才多长时间?就有了艳遇!”
“不是,我和她——”我说,“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过后给你解释。”
“给我解释不解释无所谓,赶紧把她送回家去!”他说,“男女关系不出事则已,一出就是大事!”
我跳下车,走进院子,推开虚掩的屋门。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打量着天花板。
“杜雪!”我蹲在床前,去摸她的手。
“我渴——”她歪着脑袋,望着我,“给我拿水来!”
我端来一碗水,扶她坐起身子。她接过碗,几口喝光了,“还要!”
喝完水,她转动着眼睛,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她掀掉腿上的毛巾被,跳下床,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向我扑过来。我拥抱她,手碰她的后肩。她哎呀一声推开我。她身上除了酒精的味道,还有一股药水味。
“我的鹿呢?”她摇晃着我的胳膊,“鲁松,你快把它们叫过来!”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连着响了三声,之后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老孟的狗已停止了吠叫。
“外面有人?”她扭脸望着虚掩的屋门。
“曹丙山。”我说,“我的好朋友。”
她放开我的胳膊,抬起右手拂了一下垂到脸前的头发,叹了一口气,神志好像一下子清醒了。“好了,我没事儿了。”她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突然想喝酒,喝得太猛了一下子就醉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你这儿来了,送我回家吧。”
我把她扶上汽车后座,锁上大门,上车坐到她身边。曹丙山发动汽车,到大柳树前拐弯驶向通往镇子的一刹那,我猛然涌上了一个念头,让曹丙山掉头,驶离眉镇,在夜色里驶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这个念头就像流星划过夜空,一瞬间就在我心头熄灭了。我们穿过午夜的小镇,驶过河上的石拱桥。她在我耳边小声说:“鲁松,送我到玉娥家吧。”
汽车驶进村里,车灯照亮了一排排沉睡的瓦房。
“就停前面胡同口。”她说。
曹丙山停车,熄火,关灯。我跳下车,伸手想扶她下车,她却打开另一侧的车门,自己下去了。我站在车旁,望着她在月光下走近玉娥家的大门,拍了两下铁皮门板。院子里响起狗叫声,左邻右舍的狗也叫了起来。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说话声,铁皮院门嘎吱打开了。她闪身进去。
狗叫声渐渐消停了。曹丙山发动汽车,驶出村子,快到镇中心十字路口时,一辆汽车开着远光灯迎面驶来,曹丙山骂了一声,也变成远光灯,那辆车在十字路口拐弯向北而去,是吴兵的救护车。
曹丙山嘀咕着:“吴兵喝迷糊了吗?怎么从那边过来了?”
回到山上我的宿舍。他从车上拎下酒肴和酒,扔在桌子上,在床沿上坐下,我摞了两个木箱子,坐在他对面。他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刚放下杯子,又伸手端起来,将杯中酒喝干了。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脱了鞋,盘腿坐上床,望着我:“咱俩认识快七年了吧?”
“还差三个月才够七年。”我说。
“咱俩一见如故,性情相契,可谓是人生知己,酒场对手。你一向尊我为兄,我很荣幸,也很想当好你的哥哥。七年来,咱们几乎是无话不谈,我跟你说的话比跟你嫂子说的都多。”他将酒杯端起来,碰了碰桌子上另一杯酒,“你离婚,我没反对。我现在也在给你物色对象,毕竟一个人生活太凄凉。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可是我不赞成你找情人,这等于玩火!”
他喝了一口酒,将酒杯握在手里。
“我和她是高中同学。”
“初恋吗?你曹哥也有朦胧初恋,放在记忆里吧,如果上天让你们成为两口子,就不会让你们分离。”他摇晃着酒杯,“她是你同学,但她现在是罗德林的媳妇。我虽然和罗德林接触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他绝对是一个‘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人。如果他知道他老婆喝醉了跑到你的床上,你怎么解释你俩是清白的?他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个警察呢!你看他那两只眼睛,简直就像头狮子,他不会考虑对手的实力,你是个警察能怎么样?因勾引别人老婆的罪名眼睁睁地挨打,名誉扫地!”
“三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理解,她是很漂亮,身材好,又会穿衣服打扮,男人看见她都可能会有想法。”他说,“安全第一!为了你的工作,也为了她的名誉!你们以后不能在这儿约会,也不能去宾馆开房。两个人实在思念得受不了,就告诉我,去我家,我把你嫂子支回娘家,你们在我家里浪漫一下。”
“你想多了,我们俩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情人。”我说,“罗德林一喝醉酒就打她,打得很厉害。”
“跟你有什么关系!K县有家庭暴力的多了,暴风雨过后也有恩爱,说不定会更加恩爱呢!”他说,“精力旺盛、刚和蛮横女人离了婚的男人,遇见漂亮温柔的老同学,而她又是一个遭受家庭暴力、得不到老公温暖的女人,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产生火花是难免的。”他摇摇头,“冷静一下吧,兄弟!我们对女人了解太少。她在家里是一个看上去贤惠大方的老婆,可是马上又会变成一个浑身酒气,深更半夜,爬坡越岭去找男人的——!”
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酒精燃烧着我,胸中仿佛堆着一千句话,可又觉得任何词语都表达不了我的真实情感。
“我和她算不上是情人,没有一句甜言蜜语。我知道了她遭受家暴时,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些拳脚打在我身上多好。有关心却不能表示,罗德林喝醉了酒她急着赶回去照顾他,明明知道可能会挨打。罗德林失去儿子后伤心欲绝,作为一个母亲,她难道不痛苦吗?我爱她!却从来没有当面向她表白——”我转过身去,望着屋梁上吊着的沙袋,“这样的女人,不论她是谁的妻子,她都是这个世界的财富。我愿意一辈子这样默默地爱她,只要她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来过这里,这几间旧房子便充满了美好的气息,她给我洗过衣服,院子里的花是她种的,这一切都使我觉得自然界里有那么多生物,也只有人能感觉到这种幸福。”
曹丙山端起酒杯,默默望了一会儿杯里的酒,突然说道:“祝心有灵犀万岁!干了这一杯!”
远处传来鸡叫声,山林的鸟儿也开始欢叫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