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他是我们班的小黑帮!”一个女孩大声说。
孩子们啊,但愿你们长大了,也不会恐惧警察,更不会有机会怨恨警察。
卖豆腐的老侯慢悠悠地踩着三轮车,左手掌握着车把,右手敲着捆绑在车把上的枣木梆子,手腕也就用了三分劲儿,敲得很轻柔。豆腐卖完了,他心情舒畅,摇晃着脑袋一路哼着小调。
我和汪传法各自推着自行车走过索桥,搬起自行车踏上竹林里的台阶。木头小门紧闭,汪传法抬手敲门,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叫,叫声盖住了敲门声。我们绕过竹林,向正门走去。大门开着,刘纪的皮卡车停在门外,罗德林的越野车停在院子里。刘纪亲热地迎上来。
罗德林站在前廊上,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香烟抬在胸前,冲我点头打个招呼。没有握手寒暄,他转身走进一扇敞开的屋门。这是一间厨房,地上铺着褐色大理石,墙壁贴着白瓷砖,向阳的整面墙都是玻璃窗子,一进门右手边立着一个木质酒柜,上面空荡荡的。酒柜旁边是两台一模一样的冰箱。一棵栽在瓷缸里的绿萝,将栗色的实木餐桌与灶台隔开。餐桌上摆着一个菱形的玻璃果盘,上面的鲜红樱桃还沾着水珠。煤气灶上的铁锅冒着热气。屋里弥漫着炖鱼的香气。
我们随着罗德林穿过厨房,径直走向里面的餐厅,菜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桌子,酒也打开了。
“搞这么丰盛!”汪传法笑着说,“撤下几个菜,就咱们四个人,简单一点吧。”
“以为你们能多来几个人呢,预备的多了。”刘纪说。
“张所长是谁请也请不来,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从不赴宴。马辉跟着土管所丈量宅基地去了。”汪传法说,“我给阎强说了,他不来,觉得昨天刚处理完财二的事儿,今天就来喝酒,让人看见了落闲话。”
“我上午给阎强打电话了,他说中午的饭局早已有人和他约好了。”刘纪说。
“哼!这小子!”罗德林嘴角抽动了两下。
刘纪斟上酒。罗德林执起酒杯,率先干了。
“传法你不喝酒,你那一份就让鲁松替你喝了!”刘纪笑着把汪传法面前的酒杯挪到我面前,“鲁松,你左右开弓吧!”
罗德林握着空杯子,扫了我一眼,问道:“你原来是在刑警队?”
我说是。
“队长是不是姓季?”
“是。”
“我和他三年前喝过一次酒,那时他还是个副队,他有个表哥——”罗德林的手机响了。“喂,吴兵!”他站起来,打着手机走进厨房,随手把门掩上了。刘纪起身跟了过去。
两分钟后,刘纪回来了,站在餐桌前,对我抱拳,赔着笑脸说道:“鲁松,今天不得不失礼,我和德林哥有点急事,离席一会儿,请你别怪罪。”他拍拍汪传法的肩膀,“传法咱是自己人,你以茶代酒,一定要陪鲁松喝好了。”
刘纪快步走出去,院子里传来汽车驶离的声音。
“八成是吴兵找到会动刀的大夫了,接到宏济诊所来,给德林把输精管接上。”汪传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看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就没有往下说,端起茶杯,“主人不在,我只好反客为主了,鲁松,我敬你一杯!”
“你今天破个例,喝一杯酒试试!”
“喝不了,这一杯酒喝下去,我恐怕一星期也睡不醒!小时候割草,我都不敢进高粱地,闻见高粱味就醉倒了。”
餐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杜雪走了进来,淡紫色长裙,军绿色上衣,长发披散着。她站在门口,侧身向着我说:“怎么不喝酒?筷子也不动,菜不对口味?”
“主人都不在,鲁松喝得索然寡味。”汪传法笑着说。
“不是交代让你陪鲁松吗?”杜雪说,“德林打来电话,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她走进厨房。
她披散着长发,掩饰着左额头上乌青的肿包。汪传法也注意到了,他斜了我一眼,小声嘀咕道:“罗德林这家伙一喝酒,就变得六亲不认。”
我放下酒杯,走到厨房。杜雪坐在窗前的餐桌前,望着院子出神。我走到她身边,她猛一哆嗦,似乎被我吓了一跳,把脸扭向绿萝。
“他打你了?”
“不是呀,我一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我的目光抚摸着她受伤的额头,“他一喝醉酒就发疯打人是吗?”
“不是不是。”她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抬起左手拂了一下长发,发梢扫过我的肩膀,她的气息一下子盈满整个寂静的房间。
“不要胡思乱想了,警察先生——”
我感觉一股怒气从脚下升起来,我一旦恼怒起来,就感觉自己力大无穷,即使站在面前的是泰森,我也会挥拳而上。我回想着那张冷漠的脸,“我得把他关几天,让他尝尝拳头的滋味!”
“出嫁的闺女受了气,娘家人心疼了!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她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调侃,“当警察的是不是都有一副热心肠?”
她重新在原先的位置坐下,扭着脸望向窗外。我也向窗外望去,追随着她的目光,小花园里几丛玫瑰盛开在正午的阳光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冷不丁地问道。
她扭过脸,迎着我的目光,“你问这么多干吗?”她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向灶台,“帮我把汤端上去,吃米饭还是馒头?”
她关了灶火,伸手去掀铁锅盖,锅盖咣地掉到地上。我弯下腰去拾地上的锅盖。锅盖落在她的脚旁。她赤脚穿着一双手工做的浅口布鞋,白色的鞋底,湖绿色的鞋帮上绣着一头奔跑的小鹿,线条简洁而生动。
她把鲫鱼汤盛在汤盆里,让我端上桌。我捧着汤盆,继续问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唉,你这人,真是的,这么犟!”她望着手里的汤勺,“我在文化馆学了两年,就进了县剧团,唱配角。剧团大半年时间都是到外县跑场,那一年是在梁山县演出,散了夜场,我们几个人去街上吃夜摊,两男三女。旁边桌上是一伙喝得晕晕乎乎的男人,听出我们是外地剧团的,就邀请和他们拼桌,我们不理睬,他们端着酒杯过来,硬是要和我们交朋友。见势不妙,唱小生的那个男的和另外两个女的就赶紧走了,我在后面结账走得慢,那几个人不让老板收我的钱,也不让我走。罗德林上前一脚就把拦我的那人踹倒了,他是唱武生的,天天练功。那伙人抄起了棍棒、凳子什么的,照着德林就砸——”
我想象着深夜街头的那次殴斗,这样的群斗往往要以有人倒地而收场。
“后来,他倒在地上不动了,对方也有一个人倒下,他们抬起同伴走了,我以为他被打死了,浑身是血……我让夜摊老板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把他送到医院。第二天,我们剧团的副团长到医院里送了五百块钱,那是在梁山演出的最后一天,剧团走了,我留在医院里照顾他。后来,我们就不再唱戏——”她从微波炉里拿出几个馒头,“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吧?去吃饭!” 杜雪陪着我们吃饭。我问汪传法:“成成丢了后到底报没报案?我怎么没有找到有关的案卷?”
“怎么没报案?刘纪那时候几乎天天往派出所跑,和阎强都交上朋友了。”她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有希望吗?”
“有的孩子过了好几年还能找回来呢。”汪传法说,“鲁松,你多用心,我给你当助手。”
“那两个人冒这么大风险拐走孩子,肯定会很善待他。”我说,“不管成成现在何处,跟他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会喜欢他,疼爱他。”
“但愿上苍保佑!”她说,“鲁松,你手机号码是多少?我一直忘了问你了。”
“我没有手机。”我说,“你记下我的传呼号吧。”
饭后,汪传法急着回去,说下午还得去监督赵学西修车,我猜他是担心罗德林回来,我责问他为什么打杜雪,场面肯定会闹得不愉快。
此后一直到罗德林出事,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远远地打个照面。一天早上,我跑步时,在他家水库边上,他开着越野车从对面驶过来,两条狼狗从车窗里伸出脑袋。离开一二百米的距离,他拐弯驶向山坡,越野车在草丛里摇摇晃晃远离我。据说,他以前喜欢一早一晚,围着自己的水库和山头转上一圈,手里牵着狼狗,脖子上骑着才几个月的儿子,带着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就像一头兽王在它的领地上巡视。
刘纪帮他把石头变成了财富,开办起了石材厂。他是眉镇首富,妻子又是镇上公认的大美人,他有足够的资本在人前炫耀。成成丢失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冷酷了,人们再也没有看见他像往常那样,在清晨或黄昏时分,把脚印落在他视为己有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