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拉着驴过来,驴是一头黑驴,蔫呆呆的。驴备了鞍子,上面备了鸭绒褥子,还搭个褡裢,一头装着一个羊羔,头耷拉在外边。“你要去跟集?”我问出来了,又一想今日不是集,又说,“走亲戚?”老村长说:“我去趟镇上,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我得跟他们去磨学校的取暖费,拉点炭,再看这碎了的玻璃能不能换上,天气凉了,纸箱子钉窗户太多了,光线暗得对娃的眼睛不好。再给困难户要点救济,下面经费紧张,跑得勤,总能要点,你要不跑,就让别人要走了,会哭的娃娃有奶吃嘛。”我说:“这羊羔是送给他们的?”老村长笑笑说:“你别想多了,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的干部都挺帮忙的,不给他们送羊羔,该办的他们也得办,人嘛总得记着情分,羊羔又是自家喂的,都是些老熟人了。”我说:“我送你去吧,骑上毛驴啥时间才能到。”老村长说:“骑驴逍遥自在,你那电驴子蹦子流星的,能把人骨头颠散了,老骨头经不起颠簸了,骑驴晃晃悠悠的,你就是睡着了,它都能把你驮回家,这老伙计跟人是最对心思的。”我拍拍驴,老村长说:“你们有什么要买的要办的?”我和汪惠梅把手机和电脑的充电器给了老村长让他帮我们充电。
老村长一跨腿骑上了驴,晃悠着两条腿打着驴肚子走了。
汪惠梅说:“老村长这人真是大公无私。”
杨六郎提着一大包东西,满面笑容风风火火走过来,紧紧攥住我的手。我说:“你不是去城里了吗?”他说:“昨晚回来,就想来找你,太晚了。”我说:“这么喜气洋洋,有喜事?”杨六郎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家泰考上了,郊区王堡镇的副镇长,就在省城边边上哩。”我说:“确实是喜事。”杨六郎说:“不是你给娃开窍,娃还在黑路上走着哩,你说副镇长跟草鞋镇副镇长一样大吧。”我说:“一样大。”
进了房子,杨六郎把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说:“两瓶酒,两条烟,家泰给你买的。”
我说:“你提着。”
他说:“儿子给你买的,我提着?儿子给我也买了,比你的多。”
我知道说啥他也不会提走。
他说:“今儿你别乱走,喝羊腥汤,这季节正是时候,我这就去刘罗锅家看羊去,老家伙喂了个羯羊两年了,喝羊腥汤的羊要老一些,至少四个牙以上才好。”
我说:“算了,弄两个菜咱就在我这里喝几杯。”
他说:“不光是咱两个人,我要请全上庄的人喝羊腥汤,家泰一走正道,我家这一河的水都开了,喝顿羊腥汤算个啥,以后的日子好着哩,半截子不是说我张狂嘛,我就再张狂一次。”
我说:“噢噢,老村长去镇上了,不知回来了不。”
杨六郎说:“回来,我刚碰上给说了。”
说完又风风火火走了。
在上庄,喝羊腥汤代表着一种喜庆。
晌午才过,杨六郎风风火火又来了,我说:“说好了?”
他说:“老家伙不愿意,说喂这个羯羊是给他过七十大寿准备的,今年儿孙都回来给他过七十大寿,小儿子刘安不是也坐牢回来了嘛,想在家里热闹热闹,我多掏钱都不行,没办法,我实话实说了,儿子考上副镇长了,才答应了,钱也不多算了,就在他家炖了,你知道不,其实别人家也有大羯羊,买他的大羯羊就是要他的手艺,他在公社灶上做过饭,羊腥汤做得省上的领导都撵下来吃,市上一个领导要把他带到市上去,可他没那个命,那领导出了车祸,他的事也黄了。后来公社变成镇了,灶也不办了,他就回来了,不过也没闲着,村子上嫁娶的事多,他就给人家做席,席也做得好。这几年不行了,嫁娶的事几年村上都没一宗嘛。但那套做席的家什还在,有两口大锅,炖羊腥汤美得很,全村的人都吃得过来。”
点了根烟,我说:“家泰上班了吧。”
他说:“上了,我去的第二天就去镇上报到了,组织上送过去的,小车来了两辆。我去那镇上看了,嘿,比咱县城还漂亮,那楼又稠又高,看得人眼晕。”
我笑笑说:“你心病除了吧。”
他忽然捣我一拳说:“天神呀,你咋给教训了一顿嘛,一下把娃的七筋八脉都打通了,我这次去跟往次去简直是天上地下,仁义了,陪我吃饭,逛街,你看我这身衣裳,多少钱?八百六十块,非要给我买,啊呀,心疼死我了,可又舒坦死我了,你说咱这身上,啥时挂过这么贵的东西,这些年都是扶贫拉来的衣裳,有的衣裳也老贵的,可是旧衣裳,人家穿得不穿了,自己买一身从没过百。”说着掏出个手机, “非要给我买个这,你说我给谁打,花这钱做啥?可是,这钱花得舒坦嘛。”
我笑笑。
他说:“啊呀,棍棒打人睡着呢,舌头打人跪着呢,你说从去年到今年,我跟家泰掀桌子、摔杯子,不骂的话都骂过,越弄越僵了,见了我就像见了阶级敌人,眼睛瞪得像铜铃铛,要是个牛,一头抵上来哩,简直拗得没办法,我估摸我要再跟他叨咕,非像那几年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你只是沟通沟通,就把脖子给拧过来了,真是秀才杀人不用刀么。”
又说:“有文化的人还是要有文化的人降哩,家泰傲着呢,一般人打到他眼里都不磨,把干部骂得没一分人气,半截子的儿子说在一个公司,把茶水泼了老总一脸。”
他激动地坐下站起,站起坐下,说:“说实话,我心都死了,觉得这娃书白念了,自己活得都没意思了,现在看来,书只要念下,是没白念的,只要往前走就好噻。”
我笑笑说:“其实儿子就是心里有些堵,疏通了就好了。”
他说:“我们这些人还是儿子说得对,见识短浅,成远那娃真是出息得大气得很,摆了宴席给家泰庆贺哩,花了几千块。”
我说:“老周没去?”
他说:“去了,那人不行,还别别扭扭的,我懒得理毬子,你记着骑马不骑骡子,交人不交矬子,矬子心眼多得很。”
老村长回来,杨六郎通过广播播送喝羊腥汤的邀请。近一点的老人娃娃都来了,有四十多号人,刘罗锅院子里一时拥挤起来。随着刘罗锅大“嗨”一声,大家排起长队,就像食堂打饭一样。院里摆着桌子、板凳,却没有人坐,都蹴在墙根,一片呼噜之声。我把酒和烟拿出来,杨六郎也把酒和烟拿出来,老人娃娃围着一张桌子喝起来。
老村长说:“没喝过这么好的羊腥汤吧。”
我点点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汤补,在养生大潮席卷餐桌的当下,食疗、食补甚嚣尘上,在省城,羊腥汤已经成为餐厅的看家菜,各种以滋补为名的汤很多,而根据《本草纲目》和《金匮要略》记载,羊肉味甘、性温而无毒,入脾肾二经,具有益气补虚,温中暖下的功效,而以羊肉为主要原料的羊腥汤对虚劳羸瘦、腰膝疲软、阳痿早泄、产后虚冷、腹痛寒疝、体弱贫血、中虚反胃等都有辅助治疗作用,羊腥汤更为人们追捧,开发出了当归羊肉汤、枸杞羊肉汤、黄芪羊肉汤、羊肉豆腐汤、猪蹄羊肉汤等十几个品种,因为加的作料太多,反而失去了羊腥汤的本味儿。有几家专营羊腥汤的餐馆很火爆,李老虎羊腥汤那是要排队才能吃上的,但与刘罗锅的羊腥汤相比,味道还是差远了。要说刘罗锅做羊腥汤比城里做羊腥汤简单多了,羊肉块下锅,加了青萝卜疙瘩,只撂一把花椒,一老碗舀出来,抓一撮香菜和葱丝往碗里一撂,配一碗荞面饸饹。
老村长说:“别看你城里都是厨子做,但做这羊腥汤的手艺抵不上咱这刘罗锅,原料也不好,城里有这么好的羊肉?杂七杂八的羊充当羊肉卖,母羊安个公羊鞭子当羯羊卖,我听说有些羊腥汤都是做不了手抓肉、清炖羊肉、羊肉小炒的烂肉熬的,不是下了几年羔的母羊肉,就是打过几年羔的骚胡羝胡肉,精气都抽光了,全是皮和油串子。”
老顾说:“城里那羊腥汤哪里是羊腥汤,啥都伙到一起炖,就是中药汤。”
羊腥汤喝过,老汉们都上了桌子,开始喝酒。
老村长忽然抹下杨六郎的帽子玩飞盘一样一扔,老胡在杨六郎的光头上“啪”拍一巴掌,杨六郎刚追回帽子扣到头上,张六又抹下来扔了飞盘,杨六郎嘿嘿笑着说:“喝酒,喝酒,咋都像娃娃,这么好的酒,一瓶三百多哩。”
老曹说:“你儿都成镇长了,咋脾气反倒没以前大了?”
老顾说:“人家这叫低调,是不?”
杨六郎只是哈哈哈地笑。
老胡说:“下回要喝茅台哩,再啥酒别叫我们陪你快活。”
大炮说:“就是,喝这酒不丢你儿的人?咱草鞋镇的干部都喝茅台,你儿还是镇长助理,喝茅台算啥?”
杨六郎满面红光地说:“明年给你们喝,保险让你们喝上茅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