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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44

        天色微明,敲门声响起,拉开门一看,门前一团白晃晃的东西,吓得我直冒冷汗,几乎叫出声来。“孝子给你行礼了。”是老村长的声音,我注目细看,是一个披孝的孩子。孩子“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我忙拉起来,认出是二年级学生马晚生。老村长说:“晚生,作个揖起来。”晚生作了揖起来。

        早晨已有些寒凉,老村长不停地擤着清鼻涕,我说:“快进屋来说。”老村长进了屋,晚生还站在外面,我说:“晚生快进来。”老村长说:“他不能进来,披孝之人不能随便进人家屋里。”我说:“没那么多讲究。”老村长说:“该讲究的讲究一下吧,跟你把事说一下,还得去请人。”

        老村长说:“晚生的爷夜里没了。”我吃了一惊,说:“前天我还见了,提着个蛇皮袋子,在山上拾地软,捡发菜……”“心脏病最要命,不管你精神不精神。晚上还吃了两大碗面,半晚夕不行了,装着救心丸,还是几年前的,都失效两年了,给喂上没顶用,折腾了一顿就没事了,唉,要是在城里拉到医院还能抢救过来,”老村长咳了一口痰从门口吐出去,又追出去,用脚抹了,说,“要不是晚生这个碎东西,连个戴孝应时应卯的人都没有啊。”我说:“不还有三个孙子嘛。”老村长说:“女娃能戴孝不能应事嘛。”老村长把提着的两瓶酒放到桌子上,说:“请你抬重,抬重你懂不懂?”我说:“懂,就是抬棺。”老村长说:“晚生家的祖坟又在后冈子,五六里地,得两拨人换着抬,没出五服的子孙又不能抬重,哪有儿孙自己把先人往坟里抬的,女人也不能抬重,八个抬重的人凑不够,实在没办法,只能请你帮个忙吧,你没啥忌讳的吧?”我说:“我去,我去,我爹说赶上送亡人,这是积修福分,一定要搭把手。”老村长说:“你说这老东西,给人个措手不及嘛,几个儿一个都不在跟前,你倒是睡上一年半载的炕,儿女们也都能回来见上一见,尽尽孝心,后事也能准备周全一些,走了也就走了。”抽了根烟,老村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能抬他送他,他也是个有福的人。”又说,“小儿子贵兵在南边一个厂里干,还回不来,一走半年工钱就没了。”我把酒递给老村长,老村长说:“这是请抬重的规矩,别乱了规矩。”

        老村长拉着晚生的手说:“走,赶紧去瓦棱村,迟了老夜猫子赶集走了,打坟坑就差下人了。”我说:“等等,我骑摩托捎你们去。”老村长说:“按规矩孝子只能走着去请人。”我说:“晚生才多大,一来回得多久?规矩得与时俱进。”一个上午跑了八个村庄,该请的人请了个差不多,老村长说:“多亏你呀,要不然我这副老骨头带着这碎东西非跑散伙了不可。”说着摸摸晚生的头,“赶紧吃点,跪你爷灵前烧灵纸。”

        老村长跪下去在老马的灵堂前点了张纸,我也跪下去点了张纸,老村长掏出烟,在纸火上点了一根,从灵堂出来,靠着墙根,老村长说:“你说现在能守个啥规矩,咱这里,见了重孙,到那世就没罪了,因此,重孙一出月,就得先让太爷爷见,老马得了个重孙,到现在还没见一面,你说这些娃,日他娘都钻到钱眼里了。”

        两个唢呐手吹在大门口一左一右,也是两个老汉,来人烧灵前纸,唢呐就吹一段,吹的是《寡妇哭坟》《王祥卧冰》,凄凄惨惨的。有几个戴孝的小孩子,白的孝帽上缀着小红花,像一朵朵鲜艳的梅花。我说为啥他们头顶有小红花。老顾说那是些重孙,老马年纪不大,但在马家辈分大,不是亲的嘛。

        灵堂搭在拐窑,贴了一副对联:舍弃尘寰归主国,离开浮生到天家。灵床是一扇门板,三个阴阳开始念经,两个在挂灵幡。这阴阳正是给长武家补土的张阴阳,张阴阳敲着木鱼在念:

        众孝子进门来双膝跪倒,烧黄纸烧黄表十炷长香:一炷香烧予了玉皇大帝,二炷香烧予了关公中郎,三炷香烧予了三星娘娘,四炷香烧予了四海龙王,五炷香烧予了五方六帝,六炷香烧予了南斗六郎,七炷香烧予了北斗七星,八炷香烧予了八大金刚,九炷香烧予了九天仙女,十炷香烧予了十殿阎君。

        抬重的八个人,年纪最大的是老村长,除过我,年纪最小的是添福,五十二了,如果不是个哑巴,肯定也出外打工了。四个换肩(预备)的都是六七十的老汉。

        老顾记礼,嘿嘿一笑说:“没人嘛,强赶鸭子上架哩,农民识字那会儿识了几个字,你别笑话。”我上礼,老顾说:“你把名字写上就行了。”我写了名字,老顾说:“你是抬重的,礼不用上,咱这里所有帮忙的都不上礼。”说着在我的名字旁边写了个“在东”,给我解释说“在东”的意思就是在东家,东家一看这就明白你是帮忙的。我坚持要上礼,老顾说:“上了礼也富不了他们,他们倒还落下了话把,连抬重人的礼都收了,说出来不好听,算了。”

        下午三点半,除了小儿子贵兵,老马的儿女都回来了,院子立时哭声大起。老马的孙子回来几个,但孙媳妇一个也没回来,重孙也就没抱回来。老村长问马贵成:“你孙子没抱回来?”马贵成说:“路远,娃才几个月,抱上受罪。”老村长忽然火了,说:“放驴屁着哩,羞你老先人去,你咋没想到你爹受罪,不知道老人见了重孙到那世没罪?你爹想见重孙盼得眼里滴血哩,驴日下的你也是抱孙子的人了,做毬的啥事么。”马贵喜说:“老二,这阵就去挡山上打电话让往回赶。”马贵成就往外走,老村长说:“这阵往回赶个毬!活着见不上,让你爹死了睡在地上等几天?不知入土为安?”马贵成嚅嗫着说:“我、我也想叫回来,可儿媳妇不愿回来,没办法嘛。”老黄、老曹、张六几个老汉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几个儿子赔着笑脸敬烟。

        太阳落尽,开始“领牲”。老家亡了人也有“领牲”的仪式。仪式开始,众孝子按辈分依次跪在灵前,主事人把“牲”(羊或猪)牵进人圈内,请求亡人:“您老领了!”众孝子边磕头边称呼亡人说“爸——领了”,“爷——领了”。如果“牲”浑身抖毛打战,就说明亡人领 “牲”了,灵魂已附在“牲”身上得到超度了。如果“牲”不抖毛打战,那说明亡人还有牵挂,于是主事和众孝子就要一遍遍猜想说叨亡人在世上尚有的牵挂和未了的心愿,直到说得“牲”抖毛打战。那是一次灵魂的对话,是亡人最后一次借活人的口陈述心声。

        献的“牲”是只大羯羊。孝子们跪成一圈,将羯羊箍在里面,老村长说:“老马,领了去,你看看,该来的能来的都来了。”

        羯羊在转人圈里一圈一圈走着,真像是在一个个查看。老村长说:“领了,领了。”可大羯羊不抖毛打战。老村长说:“知道你挂念贵兵,可娃回不来,路途又遥远,一来一去顺当了得七八天,不顺当得十几天,能撵上埋你?人家厂里也不答应,工厂正赶活哩,一回来半年工钱就没了,工作也丢了,你忍心娃把几千块钱撂了?把工作撂了?这能怨娃?要怨就怨你自己,你咋就不挣扎着多活上几个月,年跟前咽气,月闲岁满的,不都见上了?领了去,快领了。”

        羯羊还是不抖毛打战,老村长继续说:“贵兵没回来心回来了,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该出的钱一分没少出,就是少了你几个头,年三十回来到坟上给你好好磕磕。”说着一把扯过晚生说:“儿子没回来,孙子长生在呢嘛,一样的,长生往前跪跪。”

        长生被推到羯羊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嗷嗷大哭。

        老村长说:“快领了噻,你看孙子哭得多伤心。”

        羯羊不抖毛打战,又一圈一圈走。

        “谁的日子谁会过,后辈儿孙一个个日子过得火焰一样,社会好着呢,光景好着哩,你还有啥扯心的,操了一辈子心还没操够,领了,领了上路。”

        老村长就像是给人做思想工作。

        “一昼夜经够了,你走得太突然,时间仓促,啥也准备不及,儿子们都把心举下了,三周年给你念三昼夜的黄经大过,来,孙子孙女都进来,送爷爷上路,入土为安。”

        七个孩子齐刷刷跪在羊跟前,最小的才一岁,哇哇大哭,那羊真就偏着头一个个看了一遍,还去舔孩子的手、脸。老村长就说:“看你后辈多重,七个孙子五个男孙,上庄还有人的后辈有这么重的?重孙才几个月,天气又凉了,一两千公里的路程,路上得个病你心里过意得去?有了重孙,阎王爷知道哩,罪就给你全免了,快领了早早上路吧,都忙忙的。”

        羯羊站在中央扫视着人群。几个人抓住羊用酒洗耳朵、鼻子、脸,又在身上浇了两马勺水,把毛捋了又捋。老村长说:“你看给你抬重的,有干部哩,你把牌子耍圆了,大麻子多日能的人,也没干部给他抬重,还要咋?”

        我往前站站,那羊抬头看看我,我摸了摸羊头,羊甩了甩头,老村长说:“甩头不算,打颤抖毛大领一下,别给儿孙心里放事,让儿孙心安。贵武,给‘牲’再洗洗,洗得干干净净让你爹好好领一下。”

        羊还是无动于衷,老村长吼着说:“儿孙都过来,跪到羊跟前哭,说!”

        儿孙们都跪到羊跟前,叽叽咕咕地哭诉祷告起来。

        老村长点了一根,抽完,又续了一根,抽完,对老黄几个说:“往身上浇水浇酒,耳朵、鼻孔、腿裆、脊背,多浇上些。”

        几个老汉按老村长说的,把羊几乎浇得像从水中起来,羊打了几喷嚏,浑身大抖几次,孝子们一片哭声,人群中传来唏嘘啜泣之声。老村长的眼泪也落下来,说:“你个老,你死了我给你主事哩,我死了还不知咋回事哩,你好好走吧。”

        回去的路上,老村长说:“领牲就是了亡人心愿的过程,你得把他心里想着却没说出的话说出来,这是亡人最后一次说话了。领牲的事神奇着哩,不是看在你面子上,老马是不会领的,得了个重孙到死没见上,你说心里能痛快?这些娃做事也太差了。”

        第二日下午朝庙。朝庙也叫送香,是丧葬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也是最古老的仪式。《礼记·檀弓》就有记载:“朝庙之义,丧之朝也,顺死者之孝心也。其哀离其室也,故至于祖考之庙而后行。”一个猪头摆在八仙桌上,由两人抬着,走在送香队伍前面,到了庙里,阴阳念经,鼓乐打吹,孝子上香祷告,鞭炮齐鸣。送香的目的是告诉祖先,某某去世了,就好像是阳世生了小孩给亲戚朋友报信一样,所以,从死者家里出发,选择一条沿途人家多,道路长,而且回来时不走重路。家乡也是这风俗,我想这样是在宣扬孝子们的孝心。

        第三日五更,告别、入殓、封棺一切仪程走完了,该出殡了,老村长喊一声:“孝子贤孙三叩首!”戴了孝的齐刷刷跪下去,白茫茫一片虔诚,哭声在寂静的黎明悠长而伤悲。

        受那个年代“彻底打倒孔老二及其孝子贤孙”的影响,“孝子贤孙”这词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是个贬义词,老村长为这个词平反了。

        说是五六里地,其实说的是个大概,要翻两架梁一道沟,应该十里不止,整整走了一个半小时。等到坟上,我已气喘如牛,两腿打战,汗如水浇。几个老汉倒在坟地里四仰八叉大张着嘴喘气。

        马家的祖坟几十座坟墓,金字塔式排列着,整齐得像个军阵,四周长满槐树。

        棺木下葬,纸活燃烬,坟堆鼓起,丧棒插毕,人们回去了,只有抬重的老汉们还没缓过气来,就那么躺着闲谝。

        老许说:“今年眼看一年完了,我还想着没人走了,老马却上路了。”

        老顾说:“世事就是这么说不明白,你说老苟罪受得,屋里进去一股死人味儿,就是不死,天狗吃月那晚,我看到一颗星星落了,方向是榆树壕,我当老苟要下世了,心想老苟把罪受尽了,该享福去了,谁能想到是老马走了。”

        老许说:“日也忙,夜也忙,一双空手见阎王。人活一辈子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活着啥都不够,死了啥都不要了,老马活着日子过得细成啥样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都舍不得花钱看,路上见个一拃长的柴棍棍都往家里捏,躺到这里两手一摊啥都够了。”

        老顾说:“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人活一世白白儿的。”

        老村长说:“每年总要走一两个人,几年没娶进一口人了,谁能想到咱上庄的日子会变成这样。”

        老许说:“这话不对,咋能说没娶进来呢,只是都在城里办了。”

        冯有说:“老村长说的意思是村里几年没办喜事了。”

        老许说:“也是啊,村里该有五六年没办喜事了。”

        我散了一圈烟过来,一个个点了,立刻一片咳嗽声。

        老周说:“你说老拐子这老,一直跟我拧着一股劲儿,像上辈子就是冤家,我们打架那次,给我装死,讹得我花掉了几百块,那时间几百块钱顶现在几千块钱,你说他能想到死了是我给他抬重?”

        老村长说:“说那话有啥意思,这世上不走的路走三遍,不用的人用三遍。”

        杨六郎说:“唉,这么下去,以后死了非得埋在自家院里。”

        老顾说:“你可不敢说这话,你儿是名牌大学生,以后把你们接进城当城里人哩,到时一把火烧了,一股子青烟直接进天堂了。”

        杨六郎说:“烧了零干,往个小匣子里一装,一个娃娃就抱回来了。”

        老许说:“你老嘴上说的不是心里话,真到时候拉去烧你,你还不气得活过来往回跑。”

        老顾说:“都别卖嘴,现在啥规矩守得住?城边上人死了连丧都不哭了,雇人哭哩,哭一天给50,还管两顿饭哩。”

        张六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哪怕让狗啃了。”

        老村长说:“这话没错啊,就是埋到这儿又能咋,再过二十年,咱们这一茬老一埋,上庄就没了,路都没了,天荒地老的,还指望他们回来给你坟头上添土压纸?”

        一种小虫子一团一团飞着,就像烟雾一般,老顾眯着眼睛盯着虫子说:“你说这虫子就活一天,这么飞呀舞呀的,晚上就没了,就像没活过一样,人活一辈子你说跟这虫子像不像,就是多活些天嘛。”

        我想,这小虫子是不是庄子写过的朝生夕死的蜉蝣呢。

        老顾唱起来:

        

        人活(者)一世(哟)干(呀啊)球蛋,

        就像(者)那个蚂蚁搬(呀)搬土山。

        东边(哟嗬)搬到那个西边(者)去,

        最后(呀)钻到(了)土(呀)土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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