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存壮,1929年生于河北衡水市,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1949年开始表演生涯,1960年因《红旗谱》中的冯兰池一角为观众熟识。曾获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2016年3月4日因脑梗去世。
葛存壮生前经常向媒体出示一张老照片,那是公认的“新中国电影五大反派”的合影。相片里,刘江、陈述、方化、陈强、葛存壮,五位老人精气神十足,表情和动作栩栩如生。2016年3月4日,葛存壮去世,照片里的老人如今只剩下91岁的刘江还健在。刘江在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曾饰演恶霸地主胡汉三,最著名的一句台词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如今他在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大院里,茕茕孑立。说起相识50多年的“老嘎”(葛存壮),不胜悲凉,感觉属于他们的那个电影时代与记忆,真的降下帷幕了。
几年前,《环球人物》记者曾去葛老爷子家中拜访。当时他身体尚且硬朗,思维清晰。他家住北影厂的家属小区,社区环境比较老旧,大明星儿子葛优多次提出要给父母购置更舒服的房产,但葛存壮都拒绝了。他对自己晚年能分到这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已经非常兴奋和自豪。如今回想起来,老人的音容笑貌清晰如昨。他就像一位普通的居家老人,谦逊、平和、知足。
他的一辈子都是以这种态度过来的。
“组织分配我干这一行,实在太幸运了”
葛存壮和艺术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一把小提琴。他从小家境贫寒,没读几年书就当起了学徒工,跟着父母辗转于齐齐哈尔、青岛等地。有一次,他从旧货摊上买了一把小提琴,之后就自己开始琢磨起来,音乐给清苦的时光增添了一抹亮色。
1947年,怀揣着这把小提琴,葛存壮报考了齐齐哈尔市文工团。悠扬的琴声打动了主考官,他很顺利地被录取。1949年,文工团归入东北电影制片厂,葛存壮被分到演员组,成为水银灯下的新兵。
他从小热爱电影,对于银幕上的那些明星如数家珍,赵丹、周璇、韩兰根、殷秀岑、刘琼……但他从没指望自己能够成为电影明星。“组织分配我干这一行,我正好也爱这一行,实在太幸运了。”
等待他的是漫长的跑龙套生涯。从早跑到晚,从这个剧组跑到那个剧组,脱下日本兵的戏服,接着再演八路军游击队员。“有一个场景,敌我双方对阵,我把我自己给打死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说到这儿,连他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他记不清到底给多少部电影跑了龙套,《白毛女》《中华女儿》《钢铁战士》……但他记得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胶片上是电影《赵一曼》。片中他在几个集体的半身镜头里露了面,“当我看见片头上写着‘伪警察乙——葛存壮’时,别提有多激动了。”
在电影《六号门》中,葛存壮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角色。之后的《平原游击队》中,他扮演地主的儿子、汉奸杨守业。虽也只有寥寥几个镜头,但影片放映经久不衰,葛存壮这张脸也给观众留下了印象。
葛存壮的演艺生涯,和新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紧密相连。他所在的东北电影制片厂,1955年改名为长春电影制片厂,成为新中国电影的摇篮,制作了《上甘岭》《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等数不胜数的经典影片。上世纪50年代初,长影和北影的演员合并,成立了一个演员剧团,葛存壮也因此来到北京。
葛存壮不忘自己的起点。新世纪,长影经历了一番令人唏嘘的起起落落,在60周年庆典上,葛存壮作为嘉宾在签到本上题词。他对记者说,当时会务组提前准备好了冠冕堂皇的样本,他一手推开,写下了自己的肺腑之言:“长影——我亲爱的母亲,在您60周年诞辰之际,我又回到您的怀抱。请接受您的孩子致以诚挚的问候!”
在北影,葛存壮遇到了伯乐——凌子风导演。凌子风是“北影四大帅”之一,其他三位著名导演分别是成荫、水华和崔嵬。1960年,凌子风拍《红旗谱》,大胆起用葛存壮出演地主冯兰池。
接到这个“反一号”的角色,葛存壮有些喜出望外,他特地跑去找凌子风导演,问:“我从来没演过什么重头戏,您怎么这么大胆就选了我?”凌子风说:“嘿,你个葛存壮也真有意思,老让你跑龙套你也干得挺开心,现在叫你当主演,你就演呗。”“我就是想摸个底,好巩固我的信心。”禁不住他追问,凌子风终于说出了原委。葛存壮跟他拍某场戏,他饰演的日本鬼子打死了一个中国小姑娘,姑娘手里还攥着一朵花。葛存壮自己加了个细节:他把姑娘手中的花拿起来,闻了一闻,感叹了一声:“哟西!”凌子风心想,这是个表演上的有心人。
凌子风没有看错。当时30岁的葛存壮演活了凶神恶煞的70多岁老地主,片子上映后很受欢迎。葛老爷子对《环球人物》记者模仿当时北影厂厂长汪洋粗哑的嗓音:“葛存壮这个戏演得好,我们北影厂又出了一个演员!” 然后又笑着补充,“不过这个你不要写,成了我自吹自擂了。”
此后,葛存壮就和“坏蛋”结下了不解之缘,接连出演了日军队长,伪参谋长、地痞流氓、造反派头目等角色。他是著名的“日本鬼子专业户”,在《小兵张嘎》中饰演的龟田少佐就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你的良心大大的坏”等台词,成为老老少少们玩笑、打趣时的常用语。
但因为反派角色演得太深入人心了,也给他的个人生活带来一些麻烦。他与爱人施文心恋爱时,虽然感情不错,但施文心的家人心里硬是疙疙瘩瘩,考察了他很长的时间,才同意两人的婚事。“因为演反派,差点没找到对象,你说冤不冤?”
老爷子最重要的创作时期是新中国成立后到“文革”前,史称“十七年电影”的阶段。这一段时期,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本来都市化气息浓重的电影也真正走到了田间地头。葛存壮塑造了一系列富有时代气息的角色。他略带狡黠地对记者说:“其实你仔细想一下,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正面人物都很概念化、模式化,倒是反派人物更有空间哩。”
对于葛存壮饰演的反派人物,影评人赛人对《环球人物》记者点评道:“不是一味地凶狠奸诈。其恶形恶状,大多带些喜剧效果。”1975年《决裂》中的教授孙子清就是一个富有代表性的角色。片中有一场孙子清讲“马尾巴功能”的戏,他一脸认真严肃,讲述的东西却空洞无物。对扰乱秩序的学生,他气急败坏。“这段小小的表演让我们相信,葛优冷面幽默的表演多少来自于父亲的血脉之中。”赛人说。
“近一二十年,没人来找我演反派人物了。”葛老爷子对《环球人物》记者抱怨,“经常听人说,‘什么?找老葛演反派?他不行!’我就纳闷了,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究其原因,可能是年轻时,他比较瘦,甚至被形容为“尖嘴猴腮”;到了中老年时,脸圆润了些,气质发生了转变,一副“儒雅”的派头。于是,他竟改行成了“教授专业户”,“这些年我起码演了五六个教授。”
演了很多深入人心的坏蛋,他没有受到任何奖项的肯定。然而1998年,凭借在《周恩来——伟大的朋友》中扮演“好人”齐白石,葛存壮获得了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领奖台上的葛老还是如此谦逊,他说:“感谢本届金鸡奖的评委们,因为我心里很明白,我已经70岁了,你们之所以把这个奖给了我,这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
晚年的他继续专注于当“绿叶”,很多人邀请他到戏里客串,他能帮忙时就帮忙。导演张扬找他出演《爱情麻辣烫》,对于葛存壮来说,张扬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他的父亲张华勋导演,和葛存壮早就有过合作。《爱情麻辣烫》中葛存壮只有几个镜头,仍然认认真真跑龙套,服从安排听指挥。2012年张扬拍《飞越老人院》,葛存壮因身体不好错过了,这是他暮年对于表演最大的遗憾。
“我的特点就是顺其自然,但不随波逐流。我有我的追求,但没有野心。不挑不拣,主要的演、次要的演、三五个镜头的我也演。”老爷子如此总结道。
令葛存壮骄傲的,还有自己美满的家庭。他和妻子施文心1955年结婚,携手走过六十余载。很长一段时间里,病弱的老丈人一直和他们一起生活,葛存壮悉心照料,翁婿如父子,直到将100多岁的老人送走。他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都事业有成,谦恭孝顺。早先人们看到葛优,总说:“这是葛存壮他儿子。”后来人们看到葛存壮又说:“这是葛优他爸。”葛存壮习惯性地打马虎眼:“我以为你说的是葛洲坝呢。”
个人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因为时代原因被耽搁了,老人有遗憾,但不纠结。“那时候我们拍电影,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知道奉献,不知道索取。现在演员碰上了好时候,回报也高了,我却演不动了,但我不眼馋,甚至感到骄傲。那时候真的是一腔热血,为了实现革命理想随时可以牺牲自我。”至今,记者还记得他在发出这番感慨时,豪情犹在、神采飞扬的样子。
老爷子最喜欢的格言是:“人生应该如同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一直都是光明的。”如今蜡烛归于寂灭,但愿老人家在人生的彼岸,烛照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