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中国小商品城市场的形成和扩大,义乌云集来自62个国家和地区的穆斯林客商从事国际经贸乃至定居,简陋的礼拜点也已无法满足众多中外穆斯林的宗教生活需要,义乌急需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清真寺。义乌清真大寺最早是由倒闭的义乌丝绸厂车间改作的一个临时固定礼拜点,后来政府出钱加固了房间内柱,并将两层变为一层,以利安全。
现在,这座砖混结构的危旧车间,将通过夏依东之手,以宗教场所应有的面貌为穆斯林提供礼拜之地,抚慰信众的心灵。
建筑体型已固定,在原有基础上加固重建之外,还要遵循清真寺应有的设计形制,改造难度远大于新建:“体型已经有了,怎么办?只能变弊为利。”原车间结构呈四方形且进门呈45度斜角,不符合信徒礼拜时正面朝向麦加的形制——之前阿訇用白线在地上划定礼拜的线,充作权宜之计。夏依东改方柱为八面柱,巧妙地消融了方位指向,修正了视觉。他还将台阶改低,便于老人走动。选择白色石材顺应伊斯兰建筑风格特点,且环保耐潮。装饰图案采用素雅的伊斯兰传统植物、几何和经文纹样,塑造视觉与心理学意义上的审美功能,营造出自由、放松、纯净的氛围。
义乌清真大寺是夏依东第一次接手大型清真寺室内外总设计,其改建工程从内部做起,一直在边设计边施工边使用中进行。为了将对内部使用及对市容的影响降至最低,所有钢结构均先在工厂做好,到夜间再拉至现场搭建、挂石材。整整两年,夏依东没有接其他任何项目,多次往返于北京、义乌和乌鲁木齐之间,直至清真寺竣工。
竣工后的义乌清真大寺可容纳1.5万人同时礼拜,其美观庄严和使用效果,超出了政府与宗教人员的预期,客观上丰富了义乌作为国际化城市的文化多样性。黑色、白色和黄色皮肤的穆斯林,从清真寺正门阿拉伯风格的穹顶及清真言下鱼贯而入,数千人整齐划一地做着礼拜,场面震撼。义乌清真大寺的建成和使用,在国际社会引起巨大反响,也引导着各国各地穆斯林正确理解伊斯兰精神,安心经商、融入义乌。
“伊斯兰教在进入中国后,建筑风格体现出了一种糅合特质。不同文化背景者对文化的理解不一样,用他者眼光和思维去思考,做出来的东西就会非常有新意。当与不同文化传统和地域特征相遇,我采取尊崇并超越的态度,越过藩篱。”
对夏依东而言,越过藩篱,不仅限于建筑设计。
(二)
驼色呢子大衣,格子衬衫的下摆塞进牛仔裤里,一条灰色羊绒围巾服贴地搭于两肩。英伦风格的穿衣品味,与夏依东浅灰色的眼珠和开始花白的两鬓,配合得天衣无缝。夏依东讲究生活品质,追求视觉的有序和饮食之天然。即使在经济捉襟见肘的学生时代,他也一袭干净衣裤,用Burberry香水。现实世界里有这样一类人:他们的人生之路很顺利,但也绝非没有吃过苦、付出过努力。他们往往保持着一颗纯粹、善良之心。用接触过夏依东的人对他的评价来说就是:干净,从内到外的干净。
23岁,新疆艺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夏依东进入新疆木卡姆艺术团,成为一名舞美设计师。两年后停薪留职,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进修舞美。当时,学校只有他一个穆斯林学员,吃饭成了问题。他常常在下课后步行六七站路,去一家维吾尔族人经营的餐馆吃顿饭。老板大哥不肯收这个小兄弟的伙食费,于是他兼做些服务工作以回报。在上海,他开始更广泛地接触社会,与不同阶层人士相融,学习汉语及各类知识的同时,努力挣钱——很干净地挣钱,决不占别人一分钱的便宜。教养、自尊、勤奋连同他的“干净”,令他在上海的朋友圈中建立起声誉。
3年后,夏依东回到故乡,家人发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其实,他原本就底色清亮、向上,也兼备年轻人惯有的热情和冲动。改变的,是内在和气质。上海已然是他精神上的第二故乡。
很自然地,回到乌鲁木齐后,夏依东开始从事室内外装修设计。“五月花”“维多利亚”“奥尔达”“米拉吉”“突玛丽斯”……乌鲁木齐多家高端穆斯林餐饮及酒店装修均出自他的设计。新疆穆斯林餐饮就餐环境,也因他而提高了档次。
本职工作舞美设计也一直在做。2008年,夏依东为舞台剧《五彩喀什噶尔》做的舞美和道具设计,在叩开保利剧院大门的同时,也让他留在了北京——与一家中日合资集团公司签约,进入其伊斯兰建筑文化研究部。北京具备更多的发展机会,一条更广阔而多元的职业道路呈现在他面前。
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上,夏依东采用蒙古族黄金家族之苏罗定旗、碌碌车轮与世博会舞台的穹顶,一起构成一个“成吉思汗战车”,为《五彩呼伦贝尔》设计出一个地道的蒙古风格舞台。义乌清真大寺的成功设计,更让夏依东“一寺成名”。之后,他又先后承接了海南三亚回新清真南寺、西宁南关寺以及乌鲁木齐和昌吉的几家清真寺的室内外设计。
“从舞美设计到室内装潢设计、再到伊斯兰建筑设计,这条路我走了许多年。在北京的几年,我想我找到了方向。”
2015年起,夏依东开始负责还原13世纪喀什噶尔(现喀什)原貌的一个政府大型设计项目工作。把这个项目做好,成了他的新目标和梦想。
干净成就了夏依东的事业,也成就了他的内心。
(三)
“我叫夏依东·买买提,我从新疆来,维吾尔族,今年42岁。”这是夏依东在维吾尔族摄影师库尔班江的《我从新疆来》人像摄影系列中的开场白。
2014年,从《我从新疆来》里100位在内地工作生活的新疆人中选出的10位代表,与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国家能源局局长努尔·白克力座谈。夏依东身在其列。听了夏依东的介绍,俞正声主席感慨道:“少数民族从事文艺工作的比较多,像你这样的专业人才实在太少了。”
到北京后的几年里,夏依东访遍了欧洲各大博物馆及经典建筑。只要看到教堂,他就一定要用两三天时间来研究。
“如果要看一个地方的文化,第一个就要看它的建筑。要说后悔,我应该先去美国再去欧洲。伦敦令人太难忘了,它的文化气息之浓,没有其他城市可比拟。”
走过世界,再以旁观者眼光观察故乡,有时难免就会心痛。每次回到新疆,等待夏依东的常常是没完没了的宴会和歌舞。他有点坐不住,有点不舒服,有点受不了。在与朋友的接触中他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善良、热情却又有些狭隘——什么都是新疆的最好,但对别人而言或许并不一定;最美的地方是新疆,因为它是你的家乡,而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太多了。
虽然夏依东做舞美设计,但他并不怎么看演员表演的歌舞演出。他说:“我们的祖先创造了维吾尔族光辉灿烂的文明,而如今创造出更辉煌、更多更好的东西才是我们该做的!”
(四)
每天清晨,夏依东推开窗就能看到孔庙和国子监的飞檐,鸽群环绕着鳞次灰瓦,空气中弥漫着雍和宫飘出的桑烟的味道。
某种程度上,今天的北京城是在元大都的基础上建设起来的。在建筑设计大师亦黑迭尔丁的规划设计和工程组织下,历时8年终于完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知名的城市——元大都宫殿和整个都城的建设。从亦黑迭尔丁起直至其第四代,这个穆斯林家族一直掌管着元朝营地茶迭尔局(相当于建筑设计局)。能亲触古城仅存的肌理,对夏依东而言显然意味深长。
来北京第一天,夏依东就开始在二环路内寻找公寓。他选择的居住地一定是要保留了最原生、最完好的老北京特色之地。“我就喜欢老北京,那些城门、牌坊、鼓楼。要是住在四五环,干脆就不要来北京了。北京城的设计是全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无法比拟和达到的高度。如果梁思成的城市规划设想能被采纳,中国和中国人就太幸福了。”在雍和宫附近住了8年,每次走在国子监胡同里,有些游客、住户会误将他认作“老外”。夏依东身上流露出的精神气质,开放而国际化。
“呦,您中国话可真好,您在中国待了几年了……43年?您开玩笑……您就出生在中国……哦,您是新疆人啊——”对方的表情、语气、态度剧变。
这样的剧变,不止几次。他也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在某些场合、某些情况下,他一定会坚持,会一字一顿地告诉对方:“是的,我是中国新疆人,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人!”
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异性,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不同一样,丰富了我们的世界与体验,而非制造藩篱。
夏依东时常想起小时候。他的家曾经处于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某丁字路口。他记得自己常常高高地坐在红房子的窗口,向下张望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冬天乌鲁木齐零下二十多度 ,大雪覆盖着整座城市。街道和建筑中行走着系彩色头巾的女人,石榴籽般醒目、好看。同院住着许多汉族、维吾尔族、俄罗斯族孩子,大家一起疯玩儿。无论有多少孩子串到谁家,女主人都会留他们吃糖果、吃拉条子,从不分民族。这样美好的童年,夏依东的女儿难得体验了。红房子也早已拆除,成为新华书店的大楼……
夏依东的舞蹈演员妻子和两个美丽女儿没有随他来北京,而是一直留在乌鲁木齐。每个月,他都会飞回乌鲁木齐陪伴家人一周时间。他选择让女儿们上民族中学,不仅学习汉语和英语,也学习母语。他说,女儿会长大、成为母亲,而母亲和孩童是一个民族的希望和未来。
夏依东希望女儿的未来一如自己的成长之路:既保留民族之根,又越过藩篱。(责编 梁黎)
(夏依东•买买提,维吾尔族,1972年出生于乌鲁木齐。1995年毕业于新疆艺术学院美术系,2000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全国注册高级室内建筑师,CIID中国室内设计学会会员,CIID中国室内设计学会25专委会副主任。现任北京丽贝亚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设计研究院伊斯兰建筑文化研究部主任、创意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