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哈扎布唱的《小黄马》,思绪还在往前跑。汉人说余音绕梁,此音约为古琴或昆曲,旋律音韵团在屋子里,环环缠绕,如新沏的茶叶漂在水上。《小黄马》不绕梁,它被哈扎布送到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听歌的人跟着小黄马回不来了。小黄马一边吃草一边走,伫立在远处,如苍茫中的一座低矮的塑像。《小黄马》把听歌人的思绪带到它吃草那个地方。马低头吃草,鬃发流泻而下,覆盖在烟叶色的宽大修长的颈子上。它的马蹄淹没在尖尖的草里,身上血管凸起的筋肉弹动。如果马尾不摇,马则如一幅剪影,那么安静地置放在草原上,仿佛变成了一棵树。吃不完的草在它脚下铺到天边,天边的云脚和草色模糊一片,草随地势起伏变成浅绿、深绿甚至锡白色,黑鹰俯冲下来捉自己的影子。
哈扎布用他的长调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没说小黄马蹄子旁边有花瓣弯曲的蓝色马兰花。河流簇拥着云的倒影远游,被溯流而上的野鸭子冲散。
这些画面只是哈扎布歌声中的一部分。往东看有这样的场景,往西看还有另外的场景。哈扎布的《小黄马》是一个观光隧道,我们坐在他歌声的木轮勒勒车里看见了夏季的锡林郭勒草原的风景,东乌珠穆沁和西乌珠穆沁尽收眼底。
哈扎布的歌声停止了,人的思绪还在草原上漫游。如同那匹边吃草边走的小黄马,它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哈扎布的歌声停下来时,我常常想,此刻哈扎布在那头干嘛呢?他也许在录音棚里擦汗,喝一口水。他脚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面前是一支立式麦克风。对面玻璃窗里坐着戴耳机的录音师。他的歌声停止了,听他歌唱的全体人员不知所措。我在美好的歌声停止之际也会不知所措,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生活。录音的人呆呆地看着哈扎布,不知说什么好。语言与歌声是无法对话的。除非你唱着说,但你没有哈扎布唱得那么好。
更多时候,我觉得哈扎布坐在他的故乡——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达布希勒图苏木的草地上唱这首《小黄马》。他还唱《四季》、《老雁》等古老的民歌。牧区的早上,不光青草有香味,露水也有像白桦树一样的香味。白云在天边已经站好队。前面的云藏在地平线的杨树林里,后面的云还在山后等待。百灵鸟先于哈扎布展开歌喉,羊群从圈里走向草场。草原那么宽广,但羊还是迈着小脚,挤在一起走,咩声此起彼伏。哈扎布在自己家的毡房前唱起《小黄马》。一瞬间,草原比以往更广阔。羊群、云朵甚至大片的草场都搭上了哈扎布歌声的飞毯,向远处飞升。牧区的早晨,奶茶在锅里滚沸之后,大地把白雾散开,这时候仍然少一样东西使这里不像牧区,那一样东西正是哈扎布的歌声。哈扎布的长调从牧人的喉咙里,现在从手机里唱出来之后,牧区的一切才齐全。
《小黄马》唱了什么,竟如此神奇?它没唱金戈铁马,也没唱泰山黄河,只唱了牧马人眼里一匹小黄马是怎样的可爱。这是一首很小很小的歌,歌者把它放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歌唱,带动了四面回声。
哈扎布唱小黄马近乎赞美自己的恋人,他的眼里空无一物,只有这匹马。除了长调,我不知哪种音乐样式以膜拜并欢喜的情感赞美一只动物。哈扎布在唱马的时候,唱出了蒙古人全部的生活。他的歌声真正称得起响遏行云,真假声并举,明亮与喑哑并存。哈扎布独自创造出一种节奏型,疾徐开合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听这首《小黄马》如同云层变幻,一拨云追赶着另一拨云。云头在天空站立,继之瓦解为平川。光线从云间刺入,俄而浓云闭合。哈扎布声可裂帛,可穿云裂石,可让河水倒流。世上所有的歌声都随着旋律与节律向前走,哈扎布的歌声却有另一番景观,像花瓣在枝头摊开手掌,像小鸟绕着松树飞,似云朵在天空欲进又退。这是一团一团的歌,像云彩。他用他的嗓子给我们搭了一座浮桥,让我们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在《小黄马》里,不止有马,还有马吃草的草场,有更远处的山峦与河流。好的歌曲,旋律的感染力一定大于歌词。演唱的感染力要远远超过旋律。
蒙古民族为什么要诞生一个哈扎布呢?他用歌声深刻细微地为我们描绘了蒙古,然后他远去了。这位高寿辞世的老人临终前几年说:“每当想到死,我心里就很高兴,像一个骑着马兴高采烈幽会情人的喇嘛!”哈扎布走了,我们还在他的歌声里转圈儿,像蜜蜂钻进一座琥珀穹顶的宫殿里飞不出来,不知道哈扎布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他唱的每个音符都像绸带在山坡上飘飞。唱着唱着,他走了。我看到苍茫伫立的马,特别是黄马的时候,觉得它们在想念哈扎布。草原空旷,让人、马、房子甚至山都显出孤单,小黄马的歌声停止后,让人更加孤单。(责编 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