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_于筱筑 设计_贺东辉
编者按
时光带走了很多人,也冲淡了回忆,但挥之不去的是心底的那份感动。正如这本杂志,即便更名,也注定将陪你走过漫长岁月。
杜娟篇
隧道很远,路很长。亲爱的,秋已凉。
2004年9月22日,是我在煤矿工作的第294个日子。下午,我将首次独立执行新的矿道开采。换好工作服准备下矿井的时候,有同事告诉我矿门口有人找。
14点15分。还有15分钟掘进队就要开始放第一炮了。我快步走下坡道,在大门口我不再往前走了。我看到一大群人和小孩围住他。
我望着他,不敢迈步。我穿着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穿着很大的靴子,戴着黄色的安全帽。
他看住我,很久很久轻轻地说,“杜娟,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
旁边的人开始起哄。我看了看表,“我找人带你去吃饭。我现在得下矿井去。”
1167米深的斜井隧道,我坐进矿车。他微笑着说,“我等你回来。”
第一炮很成功。风眼很顺。三位安检员报告我一氧化碳指数正常。我对身边人说,“通知采矿队开始正常工作!”
矿车驶出巷道口的时候,我看到刘佚飞和一群小孩子在玩。他跑过来,递给我手。路上,刘佚飞一直咋舌:这样的水龙头啊?从井里抽起来的水?怪不得这么凉。
我们在暮色里走了很久。整个矿区并不大,四面被山环抱。经过小的篮球场的时候,工人们都在打球。我说,“在这里,打篮球和扑克就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了。”
我坐在场地旁边,看着他和工人们打球。他打得很好,还教他们正确的规则。
回到宿舍,陈姨在厅里铺好了一张床。我催刘佚飞动作快点。10点水电房就关闸了。
他洗到一半的时候,灯就灭了。我点好灯盏,坐在客厅里和在外面冲凉的他说话。我打开门,天光夜色,他的身体有宽阔好看的剪影。我闭上眼不朝他看。他嘻嘻笑。
我把蚊香点在外面。蚊子围住我,我只好涂太多的花露水在身上。辗转反侧失眠的夜,习惯了用手去垫脸。我的眼睛开始觉得火辣辣地疼。
我叫刘佚飞舀点水给我。他哭丧着脸说,“我不知道会停水,把两桶水都用完了。”然后我听到嘣的一声,他哇哇大叫。“哎呀,我撞着头了!”
我点灯,他坐在床沿上。我摸摸他的头。他说,“你的眼睛好红啊。花露水弄进眼睛了吗?”
没有水,没有电。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刘佚飞轻轻地用嘴唇吻我,不是吻,是很温柔地用舌头轻轻擦去我沾到眼角的花露水。空气变得那么静默。
那个夜晚我开始想发疯地不停喝水,直至可以把自己淹死为止。2001年到2003年春天。时间按下第一次快门。小溪,小鱼,还有小虾。
2001年春天,我是中国地质大学二年级学生,校篮球三人队的经纪人。3月,我带着我们球队参加北京广播学院举办的校际三人篮球赛。当时,我们输掉了球,偏偏北广的广播里在放一首外文歌,小姐小姐,你的屁股为什么那么翘?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没有笑。刚好,刘佚飞在裁判席那边对着我笑,跟着一起大声Rap:小姐小姐,你的屁股为什么那么翘。
我终于笑起来。我走过去,把药箱里的酒精和棉球拿出来给他包扎。因为我看到他受伤了,膝盖下面撞到了栏杆。
他很腼腆地笑了。他说,“谢谢你,小姐。”我狠狠瞪他一眼。第三个周末,他跑来约我跟团去碧水湾玩漂流。
我们到了碧水湾后就偷偷离队了。在峡谷旁的小溪里刘佚飞卷起裤管抓鱼。我拿着草茎坐在岩石上钓虾。
他抓到了好多小鱼。我钓到了两只小虾。我们在小溪边捡了好多根小树枝,点起火烧小鱼和虾吃。我们把调料挤进八宝粥的铁罐子里,虾很快变红了,小鱼也发出滋呀滋呀的声音。忙碌的果实可真美味呀!
我们两个人飞跑着赶上正在焦急等待我们的大巴车。导游批评了我们,坐到座位上的我嘀咕,“凶什么凶,太郁闷了,我要投诉她!”
刘佚飞很正经地大声说,“导游,她说她要投诉你!”我羞愧极了。低下头,脸红得像小龙虾似的。2003年7月到2004年5月。第二次快门。空屋子里没有回声,回忆里却有你的指纹。
2003年7月,我毕业后来到了新疆。拿着学校的推荐信,我找到煤矿的矿长。11月,我担任了煤矿的技术工程师,全面负责煤矿开采。
刘佚飞一直反对我去新疆。他回了上海的家,做某家电台的DJ。我们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可是最后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一直写信和打电话。因为在矿里,信和电话是唯一的联系方式。
下午不忙的时候,我会到办公室等刘佚飞的电话。等待的时间里,我偶尔拿起电话来一圈一圈地拨,听午后阳光照进来的声音,听话筒拨号的声音。
我通常在夜里给刘佚飞写一封一封的长信,用A4的纸,蓝色的水笔。写我的生活,事无巨细。我告诉他,我的梦想,我爸爸曾经的梦想,都在这个小小的煤矿里。
他在电话里老是很孩子气的样子。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如果不能看到你,要眼睛有什么用喔?我笑起来,轻声说,如果不能闻到你的气息,要呼吸有什么用?
“煤矿除了主井之外,还有两座副井。工人分成两队,掘进队和采煤队。每队有很多班,轮流作业。一般先是掘进队用雷管爆破井下的区域,然后每班的安检员检测瓦斯含量,检测风眼的运作。没有问题后,工程师可以通知采煤队开始开采。你明白吗?
“我们的煤矿没有问题的。我们都严格按照安全守则来。我很小心。我去过附近的私有小矿,矿主经常违背操作规程和安全要求,我提醒过他们好多次。我倒是担心那里的工人。”
“我想,以后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你得学会适应我的工作,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小杜,也许我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所谓的爱情,但我宁愿它就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为的那种东西。”我把他信里的这句话抄在我的牛皮本子上。
“小杜,给你五年时间,如果你快乐。我给你祝福。如果你寂寞,我给你幸福。”
2004年9月。第三次快门。大山里青春少年,咬一根草茎,躺在山坡的树阴里,将头枕在手臂上,把那太阳从东唱到西。
早上我睁开眼睛,听到刘佚飞在外面空旷的场地上大声念: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很大声,很有力气。他穿白色的短裤,皮肤是金色的,有很好看的腹肌。远处的太阳像一个大饼从山那边升起来,近处浓浓的雾还没有散去。我靠在门边,轻声念: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意思是说山上有丛生的栎树,洼地里有六株梓榆,没有看到我的心上人,忧心不乐,怎么办?他把我完完全全忘记了。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你陪我出晨功的时候。”他跑过来抱起我。我的白裙子变成一朵大花。
他大声说,“杜娟,我爱你!”我咯咯地笑。我们拉着手去饭堂吃大饼和稀饭。我带他爬西面的山坡,运气好的话,还看到小道边窜出的灰色兔子。他跟着兔子跑很久,然后躺在山坡上,从绿油油的草地上一直滚下来。
我看着他。看着蓝得近乎像一块玻璃的天空,我突然觉得有一种钴蓝色的预感。
下午,刘佚飞要跟我一起下矿井,他想看看1000多米深的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和他坐上矿车的时候他就笑起来。车沿着铁轨快速下滑,他抱紧我,“真像过山车啊。”
到井底的时候,大家都在辛勤地工作。安全帽上的探照灯不时映在他脸上,他变得沉默。有黑鼻子黑眼眉的工人朝我们点头。虽然是恒温,地下仍然很凉。刘佚飞只穿了件长袖,我把衣服脱给他。他不要。我说,穿上工人的衣服,你可以体验下感觉。
他呆了一会儿就上去了,矿井下不能停太久。我在下面和掘井技术员分析完爆破难度的时候,有人叫我,“杜工,开饭了!”我蹙起眉头,转过隧道岔口,“班长没有叫开饭,谁叫的?”
是刘佚飞在很热情地对着工人叫开饭了。他穿了工装,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他拿了盒饭过来,小声和我说,“小杜,你工作起来好严肃啊!我不想一个人吃饭,我想和你一起吃啊。”
刘佚飞要离开的时候,很多人围在他身边。有小孩哭着问他:“哥哥,你还会来吗?”
他来的这七天,和小孩子一起玩,和工人一起打球,晚上给家属们表演节目。大家都舍不得他。他说,“姐姐很漂亮,对不对?”
我把相机的快门定在了T门。快门一直打开。时间的快门一直打开着。
照片上留下了他们的徘徊,踟蹰,犹豫,不舍。照片上留下了我们的快乐,幸福,别离和悲伤。还有那天光缤纷地在镜头后只留下了沉淀的质感——像一堆底片被漫无目的地浪费,有运气的话,有两三张因为格外出色而被挑出来放大,而其他大多数底片,来不及珍藏,便被时间沉淀在暗房里。
记忆是被偶尔放大的那几张。2005年7月,时间按下第四次快门。当世界只剩下床头灯,我侧身感觉你在转身。一再错身彼此脆弱的时分,不过渴望一个吻的余温。
7月,我收到一个大包裹。拆开来,是玉兰油的礼盒装。里面有一封信。他说,小杜,我辞掉了工作,我越来越想你,等我的腿好了我就来找你。
我想起他第一天来的时候给我洗头发。他在像古堡样的房子前温柔地给我舀水洗头。我有点伤心地说,可能是因为常常呆在矿井下,我的皮肤越来越干燥了。
我跑到传达室打电话给他。他笑着跟我说,“小杜,妈妈天天找一些不错的女孩子跟我相亲喔。”我责备他,“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又弄伤你的腿呢?”
小杜,你不要这么严肃啊。小杜,我买了16号的票就来。小杜,你要乖啊。刘佚飞篇
2005年7月13日。如果你不再拥有一个人的话,那么你注定无法忘记她。
逆命题就是:如果有一样东西是你忘记不了的,那就是你不再拥有它了。我来的时候没有找到小杜。他们跟我说,小杜不在。我要他们帮我把小杜的房间门打开。小杜还在矿井里,她黄昏的时候就会回来。小杜,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想和你结婚。小杜,你以前总说我不认真,你要我认真,要我习惯你,依赖你,要我学会照顾自己。可当我开始认真,开始习惯你,开始喜欢这里,你却为什么不在。
小杜,为什么怎么认真也不一定能成真?我开始吃饭了。陈姨帮我热了好多次了。10点了,矿里的灯还没有关,这样是因为回来你可以看得见吗?小杜,我把花露水弄到眼睛里去了。陈姨说我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可是陈姨她也把花露水弄到眼睛里去了吗?
小杜,你经常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是小杜,神不在吗?要不你为什么不回来?如果不能看到你,我要眼睛有什么用?不能抱你,要手臂有什么用?小杜,不能吻你,我要呼吸有什么用?
要呼吸有什么用?
2005年7月11日下午2时30分,时间按下最后一次快门。新疆阜康神龙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矿井喷出的强大气流和黑色粉尘迅速吞噬了周围十里内的一切。
爆炸造成83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