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知道童话也可以让人如此伤心,整本书里没有“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只有人人得不到,好人孤独死去。每次看完一个故事我都难受得想流眼泪。可是读了王尔德,就再也看不了安徒生和格林,也无法再相信白雪公主和灰姑娘都能幸福。我小小的心像被刺了一个小口,再碰到,还会疼。
第二次是我18岁念英国文学时,在古旧的书上看到王尔德的照片。第一张是他的少年时代,长发的他穿着天鹅绒丝绸,嘴角一抹隐藏起来的笑意,眼窝深邃。第二张里的他歪戴一顶帽子,穿马裤,外面披着斗篷,看起来又英俊又俏皮,那是他在美国讲学的黄金时代,是他还没有遇见波西的时候。二十年后,当46岁的王尔德孤单死在异乡的小酒馆时,身边只有他的第一个爱人相伴,而他爱了一生的波西向教会忏悔了自己的同性之爱,回到了侯爵的奢华生活里。王尔德葬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大理石墓碑上被来访者印满了深深浅浅的唇印,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是来自他的百合花王子,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他年少时照片里那一抹带着点邪气带着点不羁的笑。
谁有王尔德那样清醒?他说“逢场作戏和终生不渝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逢场作戏稍微长一些”,他说“什么是离婚的主要原因?结婚。”他说“我喜欢看戏。与人生相比,戏剧更加真实。”可同样是这个冷眼看生,看死,看人世欲望,看清男女欢爱的他却有着比孩子更乐观的心。他明知道一切爱情都会毁于虚无,他明知道波西的沉默和羞辱代表什么,可他在狱中给他写的书信,五万多字字字深情,字字动人,就像一个从没受过伤的孩子,有再多恨,依然情不自禁。
我爱着王尔德和他的作品这么多年,以至于我在现实里爱上的男人,也像他。我的男人写诗也写歌,写完代码的下午会抱着吉他给我唱歌,歌声忧伤,眼神迷离。我猜他是在想他失去了的那个姑娘,他的一生所爱。我不是不嫉妒呀,可这是我自己选的。从年少时爱上王尔德的文字开始,男人的才气和忧郁,就变成了我过不去的关。我不是圣人,也没有受虐的欲望,可是当我看见一个干净的灵魂受了伤,我所有的母性和保护欲都被激起,就只想迎上去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他安全地舔舐伤口,让他在噩梦醒来时可以紧紧抱紧我无声地哭一会。
后来读到博尔赫斯评价王尔德,说他有着“不可摧毁的天真”。我想我懂得这种天真的力量和吸引力在哪里,我沉沦在其中太多年了。这世上大约有两种人,实用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前者觉着银行里踏踏实实的存款是好的,首饰盒里闪烁的钻石是好的。后者也许也觉得黄金和钻石不错,但似乎总有些抓不住的虚渺的东西更有吸引力,比如美和星辰,爱与痛苦。
回头看我的青春期,有很大一块是缺失的,我从来没有追过明星,我没有攒过钱去听演唱会,不关心八卦周刊里的新鲜绯闻,喜欢的影星也只限于银幕上。25岁的年纪,日子依然像过在云里,一双脚不肯落地,不肯老老实实学会算计,世俗标准都懂了,还是偏偏要走那条修行一样的路。越是不肯服软,越是在现实里摔得鼻青脸肿。可每次拖着疲惫的心走回家,看到我贴在镜子上的那句话,似乎就又振作起来,小宇宙重新有了力量。
那是王尔德说的——“不要虚掷你的黄金时代,不要去倾听枯燥乏味的东西,不要设法挽留无望的失败,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平庸和低俗。活着,把你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什么都别错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朋友来来去去,我一次次搬家,可床头始终有一本《自深深处》,里面夹着从英国文学课本里剪下来的王尔德小照。他一直像守护者一样提醒我,珍视自己的爱——无论多少黑暗的日子还等在前面,多少挫败产生于爱情的自私和妒意里,我都要记得,真正的爱深入长河,而对此,我始终应该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