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树上,松针是它的花,一朵朵绿色的刺猬花开在松树枝头。松树贞直,你想象不出它的叶子会是片状,那太像瓜的叶子、杏树与桃树的叶子。松树的叶子绝不单薄,必定刚劲,这样的叶子如果不是拳头也是针,与浑圆的枝干匹配。
松树的针无碍于其他动植物的生长,它只是威风凛凛,只是不流凡俗。一棵浑身是针的树,绝不会弯腰乞讨,也不会像藤一样攀援高枝,它自己就是高枝。一棵树,究竟要练多少年才练出千万根针?它把那些柔软的叶子卷起来,变成针。这些卷起来的绿叶写满了松树的日记,记载它怎样把根扎在岩石里,怎样从石头缝里找到水。它记载了松香的秘密配方,比香奈尔的香水还香呐。它把这些秘密卷了起来,掰都掰不开,变成了一根根绿的针。如果到过寒冷的北国,就知道,一棵严冬不落叶子的树要何其坚韧,除非它的叶子是针。
大雪降下来,日日夜夜。雪幕如羊毛的门帘子被风吹起,放进来无数只羊。松针瞄准雪花但扎不到雪花,它宛如在风雪里爆炸的绿色烟火。雪一层层裹住松针,雪在枝头囤积。雪从松针边上塌下来。松树比别的树更了解寒冷,当所有树把叶子丢弃在地上时,松树却不让松针漂泊天涯。树在,针就在。它们在枝头生死相依。松针不枯黄,不委顿,它们如悬崖边上的斗士,不知何为退路。松针在广大的冬天看到了北国的树叶看不到的景物。在雪地里,黑黢黢的树干如火烧过,它们的叶子早已化为泥土。雪地里的窟窿是兔子的脚印,鸟如一颗子弹飞向毫无遮拦的树枝。风呼啸而来,千万根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飞舞,鞭打雪花。河流结为黑冰,下沉于萧瑟的河床。偶尔有哪一棵树顶端的叶子没有落,一如遇难的人扯着手巾抖动,它将一直抖动。大雪藏匿了山峦,下不来山的灌木在山坡上猜想被雪没收的路。
松针在严冬里翠绿,保存着千鸟飞绝、万径寂灭之后的绿。松树用松针收藏了一年四季,冬天穿不透松针的身体。松树在冬天过着夏天的日子,为大自然保留着唯一的绿。
松针如钟表的针,它把时间指向过去、现在、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指向去年、前年乃至童年的某一个时刻。如果你向松树打听时间,松针会告诉你一千个时刻,包括秒、分、时。表针在枝头伸张,但人早已忘记那是什么时刻。时间不是一条横贯而过的直线,它通向四面八方,与空间相连。人在松树前观望,看到时间纷纷如簇,看见松树放射比猫胡子坚硬的光芒。春天里,松间的白雪化为融冰,用晶莹衬托着松针。冰的水把每一根松针洗干净,仿佛它们是刚刚长出来的新松针。
(周继红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