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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有岁月可回首

作者:◎文/邴格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色调很暖的梦,一个白衬衫的少年一手牵着狗,一手拎着豆浆油条,背影从容地穿过森绿色的街道,穿过早餐铺子腾腾冒出的热气,走到橙红色的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回家。

春艳推荐:那些飘飘荡荡的时光里,我们的感情稍稍超过了友情,都深深爱着这个世界的市廛熙攘、光怪陆离,有不约而同的默契,也有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个此时彼岸的少年,与一段并不躁动的青春有关。

再次见到大树,有点不敢相认。

大树是跟我一起度过童年漫长岁月的战友,小时候瘦瘦小小跟耗子似的,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样,一起玩的小孩子闯了祸都靠他撑腰,为此没少挨大人的骂。这是我对他最根深蒂固的印象。

如今眼前这人,松松垮垮的衬衫,松松垮垮的五分裤,松松垮垮的书包,洁白发亮的球鞋,混不吝的样子。

我站在离他三米的地方,反复打量。

他蛮横地一个白眼:“看什么?我脸上产大米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好笑,以后又要跟着他混日子了。

上高中之后无比忙碌:很多作业可做,很多活动可参加,很多剧可追,却没那么多时间可用。

我们学校放月假,月末坐公交回家。大树家就在公交站旁,而我家还要走七八分钟的路。他还算有绅士风度,每次把行李箱提上楼后还会下来送我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路过广场有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有一边走路一边击掌的老头老太太;沿街有一路小吃摊,油炸的吱吱声和喧闹的人声混杂,市井气很浓。

“诶,我理想中的生活就这样,穿过热闹的街市,全是人间的气息。早上最幸福,一手拎着油条,一手牵着狗,一直走啊走。”那天的夕阳真是勾起我满心的文艺。

可是大树啃着刚买的鸡蛋饼道:“那我现在很接近了——左手卷饼右手狗。”

“滚滚滚!”我拿行李箱猛撞他。他右手是我。

“哎呀开玩笑,其实我也觉得这样活着很美好啊。”

偶尔我到大树家蹭饭,美其名曰感情好,实际上是两代人艰苦卓绝的餐桌心理战。

“你俩在学校关系到底好不好啊?怎么一问三不知的。”有一回秦妈妈终于受不了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嗔怒地问我。

“阿姨啊,”我吮着筷头,“关系再好也没法整天监视啊!走得近了别人还以为怎么着呢——再说您看他那样儿,我在学校被他欺负死。”

大树趿拉着拖鞋,正弯腰驼背地坐在斜对面扒拉饭,狠瞪了我一眼:“谁欺负你了?明明是你天天吹胡子瞪眼恐吓我啊!”

立刻飞过来我妈妈万箭穿心的眼刀。我暗暗叫苦连天,心说咱俩何苦在大人面前互相拆穿呢。

秦妈妈仍不死心,神秘兮兮地向我使眼色:“我们家小树(哈这宠溺的小名)没背着我谈恋爱吧?”

“啊?啊——”我故意迟钝地拖着长音。这回大树怂了,餐桌底下踹我,我只好替他打圆场,“应该没吧。”

话音未落他那边无缝连接:“什么叫应该啊?就是没有!闹玄儿。”

“是是是,没有,”我配合地冲秦妈妈点头,计上心头,“不过,我们班女生都挺喜欢他的。”

事实呢?

大树自恃长得帅当饭吃,肆无忌惮地到处散发暖男微笑,光速脱单。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可我怎么看都不顺眼。别人百分之七十是水,她百分之八十是戏——那种芝麻大事儿都大惊小怪的女生。

可是大树这样大喇喇的,似乎永远看不到对方不讨喜的一面。

说到这我就很生气了!自从大树谈恋爱,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对女朋友如同护着稀世珍宝,对我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刻薄且不留情面。

他女朋友说自己胖了,他接:“一点儿都不胖!现在最漂亮。”

我说我胖了,他直翻白眼:“照你那么能吃,养猪都长膘!”

不回家的周末里,他球也不打了,乐淘淘陪女票闲逛;我想让他顺路帮我挑衣服,他嗤之以鼻:“还知道买个V领?葫芦娃那V领够大吗?开到肚脐眼儿呢。”

我捧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不止一次在回家的公车上苦口婆心劝他:“看人不能只看脸……”

他哼哈答应,只当没听见。后来嫌烦了,回我一句:“行行行全世界就你最可爱,好不好?”满是敷衍和斗气的语气。

“你正常跟我交流一次会死吗?”“哦,”他耸耸肩,“谁叫你妈让我管着你呢,散财童子。”

我的钱一般会花在刀刃上。

但是我的刀钝,刀刃太宽了。

“我说,你都穷成这样了,还坚持这么奢侈的爱好哪?”有一回大树掐着腰数落我。这么大个男生,较起真儿来像个爱管闲事的老妈子。

我为了画画,买笔买纸买书买颜料的确砸进去不少钱,可还是骄傲地仰起头:“饭可以一日不吃,美术不可一日不练!”

学校画室在侧楼一间小教室,艺术生专用,闲人免进;我区区一个美术社的,却没被轰出去,肯定是画室老师看我骨骼清奇(后来证明他只是一开始错认我了,又不好意思赶我),破天荒地允许我旁听偷学,不过我不能说话,只能当空气。

很快我和画室同学打成了一片。老师不在时,那些学哥学姐常常以他们的专业水准七嘴八舌地指导我,老师偶尔也捎带手儿给我点评一番,对我而言简直是中了头奖。托他们的福,我的绘画水平真是毫无提高。

在画室以假美术生的身份混了一年多,我有了转正的雄心。

为这事在电话里跟妈妈大吵一架,又被班主任叫去长谈,真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这时我才开始怀疑自己的交际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么委屈的时候找不到诉苦的人。我没什么闺蜜,反倒跟男生相处更容易;可是男生不爱管闲事,很多心思只好烂在心里。别人问我为什么老是一个人,我还得幽默地说,我酷到没朋友。

“你不去吃饭啊?”肯像个管家婆一样问这话的只有大树。

我抬了抬眼皮,爱搭不理。“不去。”

“再晚要排长队了。”

“不去。”

“你中午就没吃。”

“哎呀说不去了你赶紧走吧!”不耐烦地把他往门口推,心里乱得像雨打过的蜘蛛网,“陪你对象去!比我妈还磨叽。”

“不是,”他索性赖了吧唧卡在门框上,堵住了交通要道,“怎么啦?今天五行犯冲?”

我不好意思耽误其他同学抢晚饭,只好又把他拉回来。

“去死。”心说犯冲也是你克我。

他也许觉出不对劲了,乖巧地坐在前座,哄小孩似的问:“谁欺负你了?憋屈成这样。”

要不是眼泪莫名其妙唰唰淌下来,我本来还想跟他斗狠的。

“老师不让我学美术。”刚找我谈过,两节自习课,“我就不明白了,我也不是成绩多好,难道还不能给自己选条别的路走走吗?”

整个教室里充斥着回声,空旷又干涩。

他耸耸肩:“管她呢,她又没权力真卡住你。”

“可是我妈也不同意,她跟老师说,我就是不想学习才学美术的,是白砸钱。”

说起这话我更委屈了。不过照大树这性子,指不定也得损我一把,毕竟我的画技也不是惊天地泣鬼神,在这个看重光荣的青春里,没有倔傲的资本。

谁知道他咧着嘴照我肩膀来了一掌,手劲大得我想一巴掌扇回去。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下手多重,笑嘻嘻道:“多大点事儿!回头我帮你一块劝你妈,不行就让我妈劝你妈,总给你摆平了。”

“这是小事吗?这可能决定我未来一辈子,你能不能认真点儿啊!”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向他发脾气,毕竟他什么错也没有。但我太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他恰好撞在枪口上。凭心而论,当时我也没什么主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好了路。人们都是因为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才总是迷茫和犹豫。

大树冷下脸来嘬着腮帮子,半晌才开口:“我问你,你真心想学美术?”

我努力点点头。

“不是去混日子图新鲜?”

点头。

“走这条路的话以后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你想过?”

顿了顿,还是点头。很奇怪,之前还一团乱麻的很多事情,经他这么一问也都逐渐清晰地有了答案。

“以后不管好坏都不后悔?”

点头。

他跟我打了个响指:“这足够了!明儿我帮你劝你妈,我挺你啊。”

我挺你啊。

多久没听过这句话了?一个背后总是没有人支持的人,也很难独自走很远的路。心头一软,眼泪鼻涕全都淌下来。

“行了别哭了,”他嗤了一声,“看你哭得跟出殡似的!”

刚想夸他这么长时间终于做了一回人事,听了这句话知道又没办法正常交流了。

“你又没出殡过,怎么知道?”我情不自禁又跟他杠上了,果然跟他还是没办法说什么感谢珍重之类的话。

大树其实没怎么变过,还是那种想要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样子,只不过小时候的勇敢表现在外面,现在的气概留在心里。

“呵,我看你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就跟我死了一样。”

“切!你死的时候我才不这样呢!到时候我肯定买两桶大花炮,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高二暑假,我开始在他家附近一家培训机构学美术,仍然没改掉到他家蹭饭吃的习惯。大树可是越来越随便,最初见面起码两个人都能捯饬好自己,后来他穿着背心大拖鞋给我开门,我也不用洗头就好意思见他,到现在他连客气都没有了,时刻拿出地主阶级压榨奴隶的蛮不讲理劲儿。

真应该把他这副随便样子照下来,让喜欢他的那些女生开开眼啊!

“诶,找点吃的,我饿了。”同是歪倒在沙发上玩手机,他用脚蹬了我一下对我发号施令。

天地良心,这一幕被从厨房出来的秦妈妈逮个正着,她顿时板起脸:“你也真是,男子汉不知道照顾人家女孩子,还好意思支使人家?”

翻身农奴把歌唱啊!我在一旁心里暗爽。

大树岿然不动:“我是好心让她动弹一下,减减肥。”

秦妈妈还要说什么,我善解人意地先跳下地,嘴里安慰道:“没关系啦,我正好活动一下。(看向大树)倒是你,成天往沙发上一趴跟个大海星似的,小心闪了腰!”

在他家冰箱里翻翻找找搜出几块饼干,我老远给他一个抛接球。我抛出去了,没接到是他的责任。

“那么大气性!饼干都摔碎了。”

“难道我还得毕恭毕敬给您老呈上来吗?又不是你们家童养媳。”

这词儿是从一部老电影里看的,对天发誓当时我单纯地认为“童养媳”就是寄人篱下的丫鬟。

可是一瞬间整个房子的空气都静止了。秦妈妈和秦爸爸错愕地盯着我,大树则皱紧了眉头目光复杂。

“怎……么了?”

他哈哈干笑了两声给我百度了“童养媳”:旧时领养人家的小女孩做儿媳妇,等儿子长大后再结婚。

“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看大树又看看一直对我如亲妈的秦妈妈,自己丢脸丢到没法见爹娘了!

“没关系啊没关系啊,”秦妈妈一副很懂的微笑脸,“阿姨没意见!”

何止没脸见爹娘,也无法面对江东父老了!

“那个,”我咽了咽口水,心想自己丢的梗,硬着头皮也得圆回来,“童养媳就算了——要不咱俩拜把子吧!反正都是一家人。”

大树一脸黑线:“谁要跟你成为一家人……你这么能吃,我怕养不起,断送我前程。”

大树跟那个玻璃心的女同学最终还是分手了,问他原因,他好像还很无奈,道:“我每次一跟你提,你那表情就跟吃了耗子药似的。看你这态度,我也不敢再发展啊。”

“呵,你不是以前还嫌我烦吗。”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今天出奇地温柔有耐心,“什么叫以前嫌你烦?现在也挺嫌的。”

“滚滚滚!”我瞧准时机给了他一拳,“我还嫌你呢,外人面前人模狗样,一跟我说话原形毕露。”

“得,”他一挥手,“咱俩互相嫌弃着吧。”

很久很久之后再次想起大树,第一个想的还是那天这段没来由的对白,很没营养很无聊的,拌嘴一样的聊天方式。

后来再也没有了。

高三下学期大树突然请了一周的假,走得很匆忙。给我妈打电话,气氛沉重得几乎窒息。

秦父出了车祸,冷血地讲那个词,当场死亡。

那天晚上我躺在寝室的床上怔怔地对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全淌到枕头上。

同学理所当然地跑过来向我了解情况,好像我理应是最先知道实情的人。我尽量搪塞着,好像这样可以保护到那个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很脆弱的少年。

他现在在哪呢。在做什么。很难过吧。那个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大树,你像个老妈子似的管了我这么久,终于有一天也到了要我替你遮一次风挡一次雨的时候。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像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千斤重的难过。

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看着我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一点儿都不真心。我们毕竟都不是斯多葛派的人,无法对一切苦难习以为常。那些猝不及防的伤痛对外人不过是种热闹,可是对当事人却终究铭心难忘。

我渐渐很少去大树家里,不知道在害怕面对什么。很多事情一如既往,但用十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靠出来的肆无忌惮的默契,却没办法回到最初的地方了。

追大树的女生还是很多,他踢球的技术还是很烂,但他颜值和魅力替他将缺点自动屏蔽。不得不承认的是,大树竟然终于走上了稳重成熟脚踏实地的正轨,虽然从前不着调的他更令人怀念一些。

我手里积压了一大堆要画的作业,想着要从这座城市奔到那座城市的艺考,想着要补的文化课,一度觉得已经到了“巴浦洛夫很忙,巴浦洛夫正在死亡”的处境。

更多作业可做,更多剧可追,更少的时间可挥霍。我身边的人一拨一拨来来往往,在准备各奔前程。我很惊讶地发现,我们真的都在一点一点向过去的世界告别。

后来呢?

我猜你也很不甘心这种潦草的结局。

后来就到了现在的样子啊。只在我艺考的前一天晚上大树开玩笑:“我巴不得你赶紧通过,以后千万别真的成了我家‘童养媳’,不然简直是噩梦。”

“呦喂,我以后又不是嫁不出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色调很暖的梦,一个白衬衫的少年一手牵着狗,一手拎着豆浆油条,背影从容地穿过森绿色的街道,穿过早餐铺子腾腾冒出的热气,走到橙红色的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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