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的热浪过后,山峰般的共享单车被碾压堆积,就是这场战争后被遗忘的尸骨。2018年4月14日,福建厦门。工人在单车山上作业。僵持一段时间后,政府和运营商终于达成妥协,由运营商自行派人将自家品牌单车取回运走。这项工作类似愚公移山,很不容易。
2018年4月10日,武汉洪山。共享单车、中式古亭、现代住宅小区……在此共生。一架大疆P4P无人机飞过高墙,看到了震撼的一幕:红黄蓝共享单车缠绕堆叠,组成一座山峰,高达七八米,横亘上百米宽。吊车从地面上抓起一团单车,车架在压力下扭曲变形。拔离地面近十米后,它们被抛弃在山顶。山脚下,工人正费力拖拽出一辆单车,如同蚂蚁爬行在沙堆下。
围墙外,吴国勇手握遥控器,屏息盯着屏幕,并没意识到危险逼近。两名年轻的看场抓住了他,把他赶进一间小屋子,然后报了警。吴国勇想过逃跑,但他55岁,跑不动了。他央求说,自己只是个摄影爱好者,但两个年轻人十分激动,认为自己抓到了一条大鱼。
厦门同安坟场的规模,在全国都绝无仅有。厦门岛的特性造就了它:2017年底,7家企业用超过35万辆单车轰炸了这座岛屿,单车只进不出,渐渐拥堵在街头。市政府与企业沟通无效后,亲自动手,把10万辆以上的单车搬运到更宽敞的同安区。它们堆叠成山,车架扭曲变形,车链脱落,车把等零件碎散一地。
这仅是一个城市的故事。吴国勇找到了20个。2017年,共享单车的投放之战白热化。ofo的戴威宣布,要在年底前投放2000万辆单车。摩拜的王晓峰表示,每个城市先投放10万辆。就连被挤出一线城市的哈罗单车,也正以60万辆每月的速度扩张。
双方融资一轮快过一轮,被资本推动着,怂恿着,能刺激神经的只有更高的投放数字。后来有ofo人士向《财新周刊》表示:“只有快速扩张规模才能和摩拜势均力敌。”
资本迅速站队,创业者成了桌上的傀儡:朱啸虎投了ofo,又拉来老朋友王刚,随后是滴滴,经纬也早早入场。沈南鹏押宝摩拜,战友是与李斌私交甚好的愉悦资本、华平、高瓴、BAI、腾讯。创业者被催促着前行,公司节奏明显加快。
后面的结局人所共知。戴威被朱啸虎批评“不懂事”,不愿合并,因清理滴滴系高管而被认为失控。阿里和滴滴重新下注,留下ofo勉强度日。而王晓峰孤掌难鸣,摩拜仍是李斌的天下,最终在腾讯撮合下被美团收购。
在摩拜卖身时,据《财经》报道,摩拜的估值只有27亿美元,远低于最后一轮融资估值36.7亿美元。胡玮炜说过,“有一次我们的单车被扔到河里,就像凶杀现场一样。”然而如今,山峰般的共享单车被碾压堆积,就是这场战争后被遗忘的尸骨。这并不是一场凶杀案,这是一场大屠杀。
吴国勇记录的,就是这场战争背后被埋没的秘密。在广西南宁青秀区,共享单车与当地建筑工人形成了奇怪的共生。这里的“坟场”没有围墙,建筑工人要出行时,就穿过马路扫开一辆共享单车,骑车上路。那些状况良好的单车又这样流通回道路上。
这些单车照常计费,但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坟场建在开发区内,人烟稀少,公交和地铁都十分不便。在马路另一边,南宁最大的农贸市场正在修建,建筑工人除了骑单车,并没有更多的选择。2018年4月14日,福建厦门的一处共享单车坟场,不胜在占地面积,而胜在其七八上十米的堆场高度。政府花了很大力气,将厦门本岛上的多余共享单车几乎都清理出岛堆放在这里。
2018年4月11日,南京江宁。一个闹市区的公用停车场。
2018年5月19日,杭州。为拍好这个场景摄影师曾三赴杭州——远处那座略显颓败的建筑却有着响亮的名字:“创新中国产业园”。零落的灯光,招租的信息、密集的共享单车以及其间作业的车辆,构成一幅超现实世界里中的怪诞场景。
2018年4月17日,广州海珠。某艺术村旁,拙劣的狮子雕像成了共享单车墓地的看护者。
坟场内的共享单车,堆放得好似一幅中国地图。亮黄色的ofo构成了西部和东海岸,占比大约50%。摩拜处在内陆,稀稀落落地被包围在中央。鸡头位置是蓝绿色的酷骑,与外围茂密的树丛相接。
吴国勇是打车从城区来,拍摄完想回去时,并没有出租车可打。他也只能仿照工人,扫开一辆摩拜,骑行数公里回到繁华大路,然后打车返回城镇。
后来说起此事,吴国勇都觉得不可思议。“以前觉得课本上,人们把牛奶倒进河沟里不可思议。现在这个时代,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说。
共享单车是一场改变人们观念的试验。自行车从私人物品变成人人可以取用的工业复制品,而紧随其后的是某一小块私人领域的崩溃。
但是,被改变的到底是什么呢?合肥庐阳郊区外,一个废弃学校的足球场中,共享单车被堆满草坪和跑道外面,只留下跑道上的狭窄通道供拖车穿行;武汉洪山区,一座广场上的凉亭被共享单车淹没,只剩下四柱和屋顶;杭州下城区的坟场,褪色的共享单车横七竖八,躺在杂草中与蘑菇为伴。
吴国勇的作品拍摄已经接近尾声。他给作品起名叫“无处安放”,共享单车溢出街道,只能隐藏在围墙后面。它能够说明资本在多大程度上使人的生活发生变异。有人曾说,一个人私有财产的四面壁垒,为它提供了离开公共世界后唯一可靠的藏身处。
摄影批评家鲍昆对我说,这组作品“以艺术的方式、最快的时间,对现实做了一个回答和反应。当代艺术经常强烈地利用这种符号的重复。资本疯狂的、无序的投资,最后留下一地鸡毛。这是一个资本主义奇观,发生在中国,吴国勇就用强烈的视觉表现把它揭露出来了。”
拍摄完全程,吴国勇回到深圳的家,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他与共享单车仿佛有了默契,骑着摩拜穿行在路上,会不自觉地想起北京通州天桥下那数百辆车的蜂鸣。
这组作品的策划罗大卫不骑车了,他曾是共享单车狂热的爱好者。如今,他见到这样庞大的数量,忽然有了抗拒,他感到在都市生活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拆除了,同时也有什么东西被侵犯了。他说不清楚,但突然感到不适,他决定再为自己的生活搭起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