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省博物院以富藏书画见称,其中原委,首先是张伯驹老人“播火”。以张伯驹先生高迈的人格、卓荦的学识及书画收藏的眼界胸次,有缘来这里工作,引领和教化作用是巨大的。吉林省博物馆如今拥有苏轼《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杨婕妤《百花图》、张渥《九歌图》等诸多宋元剧迹,没有张伯驹先生的化育影响是不可想象的。
杨婕妤《百花图》是张伯驹先生的爱物,当年邓拓恳请先生将此卷留给北京,先生都未能割舍。该卷绘“寿春花”等十七种花卉,一花一题咏。绘画工致富丽,书法端庄秀丽,十足的闺秀作风,典型的南宋院体格调,古雅清芬,妍媚喜人。《宋元人诗笺》系阮鸿仪捐赠,包含宋人陈郁和元郑元祐、倪瓒等人诗翰、书札、跋语。陈郁诗笺,一笔地道的苏字,其人作品流传绝少,尤可宝爱。倪云林书法一如其绘画,清寂荒寒,萧疏淡泊。颇能状其书法之境。杨维桢跋语,寥寥五行,逸笔草草,痛快淋漓,咫尺之间,气象万千,尤见铁笛道人醉酒酣歌的风致。
吉林省博物院内景
由张伯驹先生执其牛耳的春游社的品鉴活动,以及《春游琐谈》的编印,更具有学术启蒙意义。春游社凝聚一时“春游”的名儒雅士,如于省吾、罗继祖、裘伯弓、单庆麟、阮鸿仪等著名学者厕身其间,每周相聚,清谈、赏画、挥毫、唱和……再续西园之雅。《春游琐谈》不仅刊入如上诸家所作,更邀请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如叶公绰、萧劳、周汝昌等名贤参与写作。其内容含金石、书画、考证、词章、掌故、轶闻、风俗、游览等,丰富广博,洋洋大观,是明清笔记的延续。董桥先生颇为叹赏说:“明清笔记好是好,到底远了,隔了。张伯驹编著这本随笔依稀邻家瓜棚下的夜谈,三十六位旧派人物说金石、说书画、说考证、说词章、说掌故、说轶闻、说风俗、说游览,篇幅短小而腹笥渊然。他们都是民国江山走过来的人,五十年代初期(当为六十年代,恐董先生笔误)雅兴还在,每周一会,随写随议,积日成书,说是只为‘多后人之闻知’。书中张伯驹署名丛碧的六十四篇珠玉我尤其喜欢,每读一遍,恍似春游,烟凝雨泣之间,他伉爽的风规自是桥上迟来的故人。”正是以张伯驹为首的这群“春游”的人,给塞外春城编织了美丽的文化缨络。1964年伯驹先生将杨婕妤《百花图》、颜辉《煮茶图》等23件书画捐赠吉林省博物馆。春游社同仁也纷纷捐献书画:于省吾先生捐献马守真《兰花图》《北魏写经残卷》等,阮鸿仪捐献赵孟頫《种松书札》《宋人诗笺》等。
清金农《隶书》为伯驹先生捐赠,此卷隶书大抵系金农早年所作,颇有几分郑簠隶书的意味,然结字兼有篆意,天真烂漫,古趣盎然,可考金氏“漆书”形成的过程。伯驹先生数行跋尾,叙述其辛苦得来。于思泊(省吾)教授所献《北魏写经残卷》,书学意义尤大,它至少可以证明两个问题:一、写经手并不都是所谓普通经生,其间亦有书艺高妙的书法家。二、魏碑体的方笔作字,锋棱斩然,不全是刀刻所致,也是书家自身主动追求的风格式样。此非孤证,高昌砖志未刻的书迹也是此等面目。阮威伯(鸿仪)捐献的赵孟頫《种松书札》,系项子京家旧藏,书法直追右军,温文尔雅、从容自如,内容关涉其妻管仲姬墓穴事。赵孟頫书法行楷如美女插花,多形妩媚,行草则潇洒流落、翰逸神飞,此卷是不可多得的子昂墨妙。
其次是文化领导即20世纪60年代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先生强有力的支持。这个人是当时罕见的为民族文化所化的领导干部之一,值得文化人永远记住。他不仅钟爱书画,还躬身实践,濡毫翰墨。经常参与春游社活动,舞文弄墨,吟诗作画。他关爱知识分子,心系文博事业。有这样深情于文化的领导支持与关注书画收藏,吉林省博物馆才有了那么多法书名品,尤以明清两代为丰富,如《沈周自书诗》《陈淳自书诗》《徐渭书杜诗》《张瑞图书陶诗》《王铎草书诗、行书诗》《刘墉论书》等。
《沈周自书诗》1962年购于徐邦达处。沈周系明代吴门画派始祖,其大字书法追慕黄山谷,此卷书法开张奔放,饶有气势,虽略嫌疏瘦单薄,亦属难得。《陈淳自书诗》1960年购于北京宝古斋。陈淳系文徵明弟子,绘画与徐渭并称“青藤白阳”,其书法兼文徵明、祝允明二家之长,既得文衡山的功力深稳,又得祝枝山的性情潇洒。全卷小字行草落笔纷披,意态闲雅。前半卷尚且矜持,多作行书,及至后半卷则悄然入境,竟作草字飞动,诗情款款,书意翩翩,清气、逸气、书卷之气流溢满纸。徐渭作品流传甚少,此件书杜诗轴,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豪放奔突,惊世骇俗。书法线条如野藤恣生,盘纡交错,不愧“青藤”之号,亦诚如其自我写照:“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颠狂之态,出于毫楮之间。《张瑞图书陶诗》,绫本,其上以小楷、章草、行书杂书陶诗多首:其小楷师法元常,萧散质古,草情隶韵。其小字章草,最为独绝,通会今草,偶尔字间连属,结字巧异,奇峭多姿。行书劲健方折,几近魏碑体。《王铎草书诗》纵笔连绵,势险气贯,笔力千钧,墨趣生动。其喜用绫本,惯作洇墨,作品中时现墨团团成块面结构,后人多所效颦。此卷有跋:“大抵书画一事,当乘兴趣所至,静息闭户,对花竹,举一尊,好风时至,俗客不来,乃为快也。”真知书言。《王铎诗》系恽毓鼎旧藏,有恽氏签题,为明清之际习见的高轴大作。行书大字书于花绫之上,书风米中带颜,骨力雄强,气象峥嵘,是孟津此类书作中的精品。《刘墉论书》题款论赵孟頫书法,极为公允,其书法较许多石庵书迹硬朗,正文小草,题款行楷,相映成趣。
徐渭 杜甫诗 162.5×54cm 绢本 吉林省博物院藏
王铎 行书诗 纸本 吉林省博物院藏再次是特定时代地域之利。长春地处塞外北国,文化地理本无优势,但溥仪将在清宫盗取的法书名画携来,1945年日本投降,伪满皇宫丧乱,致使部分清宫旧藏书画名品,散佚吉林民间,使得吉林省博物馆有机会收回这些国宝。苏轼《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文徵明《早朝诗》、董其昌《昼锦堂记》、丁观鹏《法界源流图》等即属此类情形。苏轼《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系清宫旧藏,溥仪带来藏于伪皇宫小白楼。1945年8月为吉林市五中历史教员刘刚之父刘忠汉携至家中藏30余年,1982年为馆中征得。徐邦达说:“二赋发现实乃文物界之盛事,艺苑之幸也!”我曾多次拜观此卷,其为东坡晚年佳作,书法妙在本色自然,质朴无华。坡翁自谓“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山谷解读为“虽其病处乃自成妍”也。挥毫落墨,一任自然,不作雕饰,率真天成。非胸罗万卷,不能作此等字也。文徵明《早朝诗》,清宫旧藏,1957年长春市委拨给馆中。无可争议的真迹,工夫纯熟,俊秀可人,最难得的就是那份细筋入骨的瘦劲。待诏书法虽略乏风华,然其深邃的功力,自难企及。董其昌《昼锦堂记》,清宫散佚,1963年购于公主岭市民家中,世间少见的董书大字神品。一见之下,立破傅青主所谓“老董只一个秀字”、康南海所谓“局促如辕下驹,蹇怯如三日新妇”的贬诋。其书法虽自云以米书得之,然其字兼李北海、颜鲁公,纵横挥洒,无不当意,淡宕潇洒,墨色奇美。尤其引首四大字,劲厚凝重,岂一个“秀”字了得,丝毫不见局促、蹇怯之态。
吉林省博物院所藏书法,佳作妙品尚多,此不过借收藏因缘,浮光掠影,管中窥豹而已。
(作者为吉林省美术馆副馆长)
责任编辑:韩少玄
文徵明 墨竹图 纸本水墨 吉林省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