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墨语言之源流“象思维”应是中国艺术的本源问题,它来自中国古典哲学。《周易》从哲学高度阐发“意象”。“易”的基本思路是以“象”论“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这个“象”不是形象,这里的“形”才有形象的意味。“圣人有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易·系辞上》)。意象的概念是在原始宗教思维基础上形成的宇宙生命的符号象征体系。它在两个方面与艺术思维相通:一是它的象征的感性形式,二是它的直觉感悟方式。所以,“观物取象”是先秦美学的重要观点,它不同于希腊美学强调的逼真惟肖的形象观照,而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以如此的宏观观照所产生的“象”已不是个体事物的模仿或再现,而是象征自然生命的运动状态。后来“心象”这个词更强调了“心”对“象”的作用和意义,这样就明确地标示了“心象”与“形象”的不同。
“象”与“气”相融,与“道”相通,常有很强的精神性,故而老子说“大象无形”。中国美学最初始就上升到如此的高度,提出了如此精深的美学命题,而西方美学史直到康德之后才产生了类似的命题。
构成《易经》最可宝贵的理论精髓是宇宙生命运动的辩证法则,这种辩证法则被老子阐释运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艺术也是一妙。“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的道,正是自然生命的规律。所以,老子认为对美的观照(即所谓“玄鉴”)不能局限于对具体物象有限形式的观照,而是着眼于生命运动本质的“大象”,这种对日常功利的超越,才是审美的前提。大巧若拙、“味无味”,最高的和谐是超越和谐本身。
程大利 贺兰山色 45×300cm 纸本水墨 2017年款识:贺兰山色图。丁酉夏初,余往游银川得此图。程大利。 摄天地明和之气,入指腕间,方能与造化相通,而尽万物之变态,然非穷古今,一步步脚踏实地,必不能地负海涵,独扛百斛。大利写贺兰心得。钤印:程(白) 大利之印(白)程大利,1945年生,江苏徐州人。曾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中国文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画学会副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中国国家画院院委。出版有《师心居笔谭》《雪泥鸿爪》《程大利谈山水画》等。
笔墨文化与“象思维”密切关联,很多美学命题与“象”关联,如物象、意象、心象、境象、观物取象、澄怀味象、立象尽意、超以象外等。先民作画,追摹的是自然之道,一气化形,万物成象,山川浑然一体,物象绵绵不绝,于万千气象中追索大道运行,体味与造物者游的快乐。
书画同源证明着“象”的思维,汉字也起于对自然的摹写。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所谓书画同源,是笔墨文化一大特征。这与世界其他民族的艺术源流有了区别。
老子、庄子的“大象”观和“象”外说是中国书画审美源流的开端。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庄子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天道》)。所以,“唯道集虚”追求一种精深微妙的精神境界,开启了先秦以来,中国书画在探索深层审美视野和艺术思维方面,不以描摹客观物象为目的,而是不断拓宽精神之求、抒写情致抱负即所谓“为天地立心”。如后来的倪云林“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董其昌“若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川绝不如画”。笔墨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正是“象外之象”。
黄宾虹说:中国画的一切奥秘尽在太极图中,象内,象外,虚实相生,笔墨变化充满着太极规律。所以,中国画的奥妙绝不在皮相,不是简单地追求“似”“不似”的问题,不是“表现”“再现”问题,是为了表达人这一作为世界主体的“内美”精神。
二、笔墨语言的精神指归
弘扬笔墨艺术的目的就是发扬它具有的独立审美价值。中国画不重写实的“心象”观,强调人格品操的“中正”观,与西方造型艺术拉开了差距,就像两条大河源流不同,各自归海。
笔墨发自内心深处,也抵达内心深处。笔墨的本质是诗,“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笔墨语言符号本身就是形式,它来自书法,通达音律,长于心灵的抒写,是中国古人表达自由的方式(当然还有诗歌等等)。中国画自汉至唐宋一路发展,宋以后渐渐不去模拟世间万象(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也可以视为不擅长直面社会现实(《清明上河图》之类的作品少之又少),但借山水、花鸟、道释仙佛及仕女、才人、渔樵、逸士抒发通天尽人之情怀,一样体现生命的意义。它虽然不直接参与社会的各项变革,但仍表达着深刻的人生价值和真切的生活感受。它“内修心而外益世”、“抒胸臆以振斯文”,通过抒情达志来表达画家的是非观、生命观和人生观,客观上做到了“成教化,助人伦”,让社会归于至善。在主观上修心逸情,甚至祛病养生,“润物细无声”地“度己”“度人”,净化社会。
笔墨语言的高境界在于“体道义之合,究圣哲之蕴”,“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龚贤),它不停留在“为山河立传”的认知层面,“江山如画”“江山不如画”(黄宾虹),
自宋元之后,中国画,尤其山水和四君子类写意作品几成为超越物象的描绘而洋溢着纯粹意义的表现载体,笔与墨成为象征意义的美感表达。这种迅速发展的绘画过程成为艺术史上的特异现象。14世纪之前中国笔墨语言的高度成熟堪称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葩。宋代的艺术,在同时代的全世界堪称精美绝伦,遥遥领先着人类艺术的脚步。“国画民族性,非笔墨无所见”,“舍笔墨而无它”(黄宾虹),用笔被赋予了人格化的意义。笔墨不仅仅呈现着物象体量的空间性存在,还呈现着作者的精神状态和审美趣味。
内质之美,是人类审美境界中的“至境之美”。老子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字是内求之美。屈原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修能就是人格塑造。所以,人格问题是笔墨语言的关键所在。文徵明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不过是历代经验的总结。当代,总有人想反驳这一条,纵然举出这样那样的例子决然不是中国书画主流,终究是对中国笔墨文化的无知所致。
所以,修为成为笔墨语言的最大障碍和终生难关。“不食人间烟火”就是修为之解,远离功利诱惑,寻求天地精神。笔墨的大自由是修行的结果。中国画尊重才华,但更看重道心的恒久和终生的修为。历代大师的笔墨遗存无不展示着精神的纯粹性,是心灵自由的记录。
程大利 吞吐云烟色 60×73cm 纸本设色 2017年款识: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识乾坤之自在。丁酉夏初,大利于京。钤印:程(白) 三、笔墨语言的技术规范
作为精神载体,笔墨语言经千年锤炼后,形成了一套自身规律,就像成熟的艺术形态总有程式法则一样,笔墨语言也有着严格的程式规律和审美标准。如“轻浮”“油滑”“纤弱”“生硬”“甜腻”永远不会被认为是美的。而且中国画用笔的审美标准和做人的标准高度一致,好笔墨永远是在充满辩证规则中高度统一。
所谓的视觉冲击力与笔墨的审美是相悖的。笔墨的技术境界以“文雅”和“粗俗”作区别,“火气”和“文气”相对照,永远追求内美的力量。在中国画里热烈不是宣泄,冷静不是冷漠。最忌高远失中,偏激不平,不屑于“笔墨贪奇、丹青竞胜”。汤贻汾在解读笪重光的《画筌》时,有以下批评:“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奇峭之笔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中国画笔墨讲求中正清雅,观通不妨照隅,求末亦是归本。这正是中国画审美的核心价值所在。
故而以写意传神为标准的笔墨必须要有用笔的质量要求,以书入画成为极为重要的要求,以书法贯通画法,而且每“以篆籀之笔入画”。所谓金刚杵、绵里针、屋漏痕、折钗股都是书写意味的技术含量,其他民族绘画不求如此。一向谦虚的李可染晚年说:“余童年弄墨,迄今60余载,朝研夕磨,未离笔砚,晚岁信手涂抹,竟能苍劲腴润,腕底生辉,笔不着纸,力似千钧。此中底细,非长于实践、独具慧眼者不能知也。”这就是为什么“大器晚成”的道理。“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是笔墨语言的规律。20世纪以来,有人画了一辈子,只有画,不见用笔这是违背笔墨规律的。这正是今人短于古人之处。
笔墨境界是养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是千锤万炼后的水到渠成,是悟得清风明月的脱俗见解,而不是刻意打造,不是一味创新,不是苛求面目。须知,獐头鼠目也是面目,而笔墨语言是终生修行后的古今独步,是消化了传统后的独辟蹊径。历代大师,笔墨无一不过硬,是因为识鉴、学养、眼界、功力都超过于常人。含深取广,以应鼎革,内蕴丰厚,境界高迈,故能成其“新”。“我之为我,自有我在”,但须是一个融汇古今通达天地的“我”。笔墨的最高法是“心法”,心不陈腐,笔墨就是新的。笔墨的本质是诗性的,好诗是“发自内心深处,抵达内心深处”。这正是“内美”的境界。
四、当代需要浸透中华传统精神的笔墨
既然笔墨文化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成熟的审美规范,守成、传承应是当务之急。徐悲鸿说“古法之佳者守之”,笔墨语言的创造性首先来自对传统的理解、消化和运用,当然也来自画家对造化、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体悟。这就要求国画家要具备两方面的能力:一是能不断发掘传统笔墨的美学价值,并实现认识上的突破;二是提高拓展笔墨语言新形式的自觉性,这来自领悟生活、关注当代、关注世界。要把对创新的认识落实到对笔墨的锤炼中。
中国画立于当今世界的意义应是彰显中华文明的独特魅力。不是接轨,而是融合,是拉开距离的并存。
中国书画独有的涤虑身心、知世悟道的功能,在今天仍有价值。用徐复观的话说,它不做“以火济火”“以水济水”的事情,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剂良药。
中国画历来要求人们静下来、慢下来、淡下来。“慢”是中国传统精神生活的核心。“快”导致人心浮动,艺术作品的精微化大大降低。不思考就画画,画画就为了参展,为了获奖,“笔精墨妙”便烟消云散。
虽然笔墨语言会随时代而发展,会不断产生顺应时代并会被后世认可的新元素,但对本体意义的重视,对笔墨语言精华的保护和传承,应是中国画家的担当和坚守。■
责任编辑:陈春晓
程大利 山水 60×48cm 纸本设色 2017年款识:丁酉,大利。钤印:程(白) 大利之印(白)
程大利 风云际会时 112×47cm 纸本水墨 2015年款识:风云际会时。乙未,大利。钤印:大利之印(白) 可得神仙(朱)
程大利 观山 74×36cm 纸本水墨 2017年款识:观山。发天地之玄微。丁酉,大利。钤印:程(白) 大利之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