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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活在世上彼此并无亏欠 只是往事里充满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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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配着素食是合适的

外婆的葬礼过后,大家坐在寺庙后面小厨房里吃斋饭。简单的炒豇豆、辣椒炒腌雪里蕻、冬苋菜叶子汤。饿了的人,觉得什么都好吃。

悲伤配着素食是合适的。

小姨添了饭,朝窗外的小山丘看了看,自语:“埋得这么远,以后就难得来一趟了。”

妈妈重重放下碗筷:“有什么难得来的,你不能来,我来就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姨看着妈妈难看的脸色,“姐,我不想跟你吵。”

趁妈妈走开,我悄悄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小姨,她略略推辞了一下,看见妈妈远远过来了,就不再扭捏,叹息一声,收下。

离开的时候,小姨对我说:“有空来长沙啊,你现在也难得回来一次了。”我说好。小姨的眼圈红了,中年后日渐肥胖起来的身子有点不自然地退后几步,让车子拐弯开出寺庙的前院。

妈妈在车上很生气地说:“你又给她钱了吧?她又不缺钱,以后不要给她钱了。”

“哦”。我诺诺。

“她就知道钱,就是喜欢钱。”妈妈气恼地补充着。

我别过脸去看向窗外。这一对相差6岁的姐妹,从来没有过相亲相爱。

小姨不到10岁的时候,外婆再嫁,把小姨从乡下带到长沙。14 岁的妈妈却被留下守着土地和已经年迈的生父。直到第二年父亲去世,才随村里人去了江西一家伐木厂,好歹可以养活自己。

我理解那漫长10年的,被遗弃被遗忘的苦和怨、无奈或绝望。

外婆曾跟我说:“你妈妈,恨我。”

一副青春不再但时光正好的美丽模样

我是10个月大被送到外婆家的。

我认识的外公在医院的饭堂做大厨,他跟外婆结婚后没有孩子。妈妈和小姨待外公始终不亲,但外公待我和妹妹却如自己的孩子。

小姨当年是个活泼调皮的女孩,不爱上学,初一读完就吵着要回家。外婆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便逃过了上山下乡的命运。我记得小姨有一张扶着自行车在医院大门里那棵伞状雪松前照的一张相片,她侧脸看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

我从没见过妈妈有这样的欢笑。

19 岁的小姨去九芝堂制药厂打零工洗瓶子。那时候,外婆还没有搬到韶山路边医院宿舍的两居室来,仍住在靠梨子山一旁的两层楼的单间里。春天门外梨花雪白,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外婆在梨树下的黑白照片。她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青布斜襟衫子,是青春不再但时光正好的美丽模样。难怪他们说外公第一次见外婆,知道她已经有两个闺女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她娶回家。

我吵着要跟小姨去她上班的地方玩,小姨哄只有3岁的我 :“沙沙乖宝,在家陪妹妹玩,小姨去上班,回来给你带饼干吃。”

我不肯。小姨只好带着我去。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工厂,就是一个大仓库,满地满天都是玻璃瓶。小姨把我放在大水池子旁边,这一次她没有笑,很认真的样子:“沙沙要听话,等小姨洗完瓶子就带你去德园吃包子。”

我懂事地点头。她拿一个干净瓶子给我玩,然后系上黑色胶皮围兜带上蓝色工作帽,取了长柄刷子开始刷洗瓶子。

后来漫长的人生,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多的瓶子。

阳光从小姨后面的高窗上照射进来,她脸上的汗像小溪一样汇聚然后流下来消失在领口。阳光照在我脚边手边的玻璃瓶上,地上墙上还有天花板上都映出五彩光影,仿佛无数光蝴蝶在飞舞跳跃,我看呆了。小姨突然把脸晃到我眼前:“沙沙,你喜欢小姨不?”

“嗯?”我揉揉眼睛,“喜欢,最喜欢小姨。”

跟光蝴蝶玩了好久,我睡着了。

迷迷怔怔里被小姨拉到背上,摇摇晃晃到了东塘那家德园包子铺才醒。我紧紧捏着那个让人口水直流的香喷喷大肉包,吃两口包子顺嘴从小姨的茶碗里喝一口茶水。

我递包子给小姨吃,小姨假装咬一大口然后说沙沙自己吃,小姨回家吃外婆留的饭菜。

那时候,钱,好金贵。不过,我要再大些才会知道。

外公提前退休,小姨终于顶职进了医院的食堂。

很快,她就像外公一样,有时候我还没醒她就是去做早班了,有时候我睡了她还没回那就是在打晚班。

只要有空,小姨都会和外婆去一个大大的废料场,捡各种废品回家。废弃的布料、生铁疙瘩、未烧完的焦炭、铁丝电线螺钉铁钉都可以收集起来送到废品站卖钱补贴家用。

我和妹妹到现在都有走路余光看着地上的习惯,发现到一颗铁钉也会迟疑一下,想起几十年前遇到一颗铁钉时的扎实欢喜。

仿佛捡到钱。钱,永远不够。

很小的年纪似乎就开始有了乡愁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自己愣愣神会笑,突然又哇哇大哭。

“怎么了沙沙?”

“想妈妈。”我轻轻说。

小姨抱紧我,任我在她的肩头抽抽搭搭。

那之前,我似乎从未说过想谁。我一直觉得砂子塘这两间小屋子就是我的家,而爸爸妈妈总要等到过年才有时间来看我和妹妹。

几天后,小姨带我去株洲看妈妈。她跟外婆说搭便车。上世纪70年代初,长沙到株洲的距离,有地球到月球那么远。

没车,没路,前路茫茫。交通不便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那个时候的生离死别也许就是这样一段今天看来只要半小时高速的路程。

那辆绿色运煤东风车的驾驶室里大大小小竟挤了6个人,我们来晚了,小姨只好抱着我坐在后车斗。虽然煤已经卸掉,但整个车厢四下透风,全是黑乎乎的黑色煤灰余孽。小姨拿一条洗脸毛巾野蛮地把我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又从斜挎包里拿出她的工作服给我包上,死死将我紧在怀里,像是怕我被风吹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中间吃了小姨准备的云片糕和一根麻花,嘴里有细沙咯牙。小姨说糟糕忘了带水壶。我们好渴。

到株洲长途汽车站下车的时候,小姨的脸和手都黑乎乎的,我歪歪倒倒地站在她身边。站在陌生的街头,我清醒过来:爸爸妈妈工作的工厂在哪里?我问她。她摇着头茫然不知方向。

一路走一路问。小姨手里那张地址皱皱巴巴,全是黑灰印迹,字迹模糊不清。

天眼看着就黑了。小姨抱起我,我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说我们回家吧,我不想找妈妈了。

“傻瓜,”小姨用手拍拍我的屁股,“别怕,沙沙,我会带你找到妈妈的。小姨抱不动了,背你吧。”

她把我放下,蹲下身让我趴在她的背上。

小姨念念叨叨说她来过这里一次的,她记得要走过一条很长的法国梧桐树的马路,我的家就在南华村红色砖房的一楼,木地板哦,抽水马桶哦,门前有石榴树……我听着听着就到外婆桥去了。

醒来时,看见小姨脸上满是汗水,眼圈红红地看着我,而妈妈搂着我在哭。

后来我才知道,8里路,小姨走了将近4小时,一直走到月上枝头,四下漆黑。好在到卫门口时问到了一个认识爸爸的航校老师,他好心将背着我的小姨送到了家。

那一晚,我一定要小姨给我洗澡,一定要跟小姨睡。

后来,7岁那年,虽然哭哭啼啼的,我还是乖乖跟爸妈回来株洲读书。只不过一到寒暑假,最迟第二天我就会迅速回到长沙外婆那里。

有时我独自带着妹妹坐长途汽车,有时搭爸爸单位去长沙办事的便车。

很小的年纪,似乎就开始有了乡愁。

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一切都那么值得

小姨结婚那年动静特别大。她拒绝了我爸妈给她介绍的在株洲厂里工作像我爸一样的知识分子,坚决要嫁给退伍军人赵建国,任谁说都不听。外公气急说,她要敢嫁给赵建国,就打断她的腿。

小姨还是嫁给了赵建国。

那天晚上,我被他们吵醒,听见外公把小姨准备结婚用的脸盆桶子之类的东西摔得乒铃乓啷像发生了天灾。小姨默默收捡,一声不吭。那晚她就离开了外婆家,再没有住回来。

小姨在窗外冲外公外婆喊 :“我嫁他嫁定了!”

小姨后来跟我说,她就是喜欢赵建国,一走进他们家就觉得舒服。“沙沙,你懂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要20年后我才明白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一切都那么值得,包括不可避免的伤害。

迷迷瞪瞪坐在蚊帐里揉着眼睛,看见小姨用红色的网兜拎着一网兜东西摔门而去。好像她要去干一件什么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好像她要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到一个光明灿烂的地方。

小姨真像个英雄。

一年后,小姨生下儿子凯凯,姨父高大魁梧帅气,永远笑呵呵的样子,我看着也觉得舒服,觉得小姨好有眼光。

我和妹妹都喜欢粉嘟嘟的凯凯,常常抢着去抱他。 外公外婆也喜欢凯凯。 大家便不再提打断腿的事情。

那甜几乎是童年的所有希望

夏天,在外婆家待着,有两件事是大快乐。第一是卖废品,第二是乘凉。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外婆就早早让我们把晚饭吃了,她可以早些收拾洗澡洗衣。外婆爱干净、做事利索是出了名的,所以,就算家里常备几筐破烂废品,仍是讲究得很。她的黑色带暗花的香云纱总是要用茶枯去洗,说茶枯去汗味不伤衣。

我和妹妹洗了澡,扑了一身白白香香的痱子粉后,就手牵手去隔着八九栋楼房的小姨家。

小姨的小儿子泽泽快两岁了。永远是正赶上他们开晚饭,必定有煮得浓稠的绿豆稀饭,还有一个说湘乡话的笑吟吟模样的老奶奶。赵建国笑呵呵地给我们姐妹碗里放一大勺白砂糖,搅拌后,就是那个年龄我能理解的人间美味。真甜,那甜几乎是童年的所有希望。

真的能看到到肚子圆鼓鼓了,连裙子都被微微撑了起来。小姨摸摸我的肚子,哈哈大笑。

天黑了,小姨招呼我们上五楼的平台纳凉。赵建国已经把竹床竹椅都搬上去了,整个平台上搁满家家户户的竹床竹椅,小孩子在床椅之间追逐打闹,一派欢乐场景。

坐着摇摇蒲扇,听大人们闲聊,看着天上的星星渐渐多起来,等夜更深黑得更透时,躺下去,漫天的星斗又亮又大,遥远的银河就在天边不远处。夜风微微吹过,星星仿佛会跟着轻轻飘摇。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星辰时刻——总有一些深远而茂盛的夜会成为闪闪发光的星辰时刻,就像这一刻。

而这一刻,伸出手,小姨就在手边。远方与未来有数不清的苟且,但这一刻,像极了一首根本不存在的诗。

我想回去童年待一个下午

原来人是会死的,是会永远离开不见的,不记得是哪一个瞬间就明白了。夏日晚上睡在外婆身边,半夜会伸手去摸她的脸,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走掉,暗夜里觉得很羞耻地哭泣。

外公走了,成了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外婆到底还是走了。小姨把他们所有的照片、衣物、被单一把火在院子里烧掉。

记得外婆摔了腿后躺在床上,跟去探她的我说:“沙沙,你小姨恨我,她两个孩子我都没给她带。可是,我带她来了长沙,没带你妈啊。”

外婆这一生,好难。

看着小姨把一切毫不留情地投进火堆,我心里难过得流不出眼泪。我扭头进屋,用被子蒙住头。小姨过来问:“沙沙,你怎么了?”

35 岁的我该怎么跟她说,我想回去童年待一个下午?

妈妈说 :“你去长沙看你小姨,买点东西进屋就行了,她和赵建国都有退休工资,两个儿子都有工作,都娶了媳妇,不缺钱。起码不比我们少。别给成习惯了。你又不欠她的。”

我答应妈妈,是因为不想为钱的事起了争执。如果钱能摆脱一切困扰,我希望有数不完的钱。总有高贵的人告诉我,钱是最没有心意的东西,一份小礼物都更能表达感激和爱。

我对此嗤之以鼻。让钱去到喜欢钱的人手里,是我迷信的惟一的一种爱的方式。虽然,自己并不富裕、并不多金,过着普通的生活。

自己能挣钱后,我喜欢拿钱给外婆,给爸妈,给姨妈,还有这个那个近的远的亲戚。多少不限。看每个人拿到钱,都有发自内心写在脸上的欢喜,我喜欢他们那种觉得掩饰毫无必要的表情。

我知道,终于有一天醒来,我也会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小姨,没有了你们他们我们。

我们都有一张粗俗的嘴脸,这一生好像来历不明的怪兽,如此平淡又如此壮阔。但从不遗憾。

我们活在世上,彼此并无亏欠,只是往事里充满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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